在这个故事里,我是一名普通的电视工作者。从摄像到编导,我担任过许多职务,在电视台工作的日子让我接触了许多电视节目的制作过程,这样的经历让我知道了许多外表光鲜亮丽的电视节目背后的艰辛,可是在这些过程里我却有种不可描述的痛苦。
这痛苦一方面是孤独,毕竟身边许多相识的人都渐渐退出了电视圈。说赚钱少的有,说工作太累的有,说时间不自由的也有。他们的痛苦我都明白,但我仍没有决意退出,我在徘徊。而让我犹豫不决的原因却是因为我长久以来并不知道是什么让我犹豫。
有一天,企划找到我,让我设计一档新节目的方案,并说最好能拍摄一小段样稿。这让我不禁想起组长在某日午餐时和这名企划说过的话——小某在节目制作上的经验丰富,吃的苦比谁都多,我觉得可以委以重任。
欣喜之余,我便在草纸上写下我对这档节目的理解。这是档叙述类的节目,主题是老年人对社会的贡献以及老年人的生活。
计划生育带来的少子现象使当前的社会渐渐步入老龄化的趋势,而快节奏的社会进程在使青年人远离家乡时带给老年人了更多独处的时间。寂寞是独处的坏处,同样存在的还有如在黑夜中走路的迷失感。便如同现在焦躁轻狂的年轻人一样,老年人也同年轻人一样在世界的霓虹中焦躁、不安。而又因为老年人的年龄特点——例如对他人言论的易信、和青少年一样的脆弱的接受现实能力、潜意识中对死亡的恐惧等等——他们更容易自暴自弃,更容易在这个世界迷失。
而我接到的这款节目就是力图宣扬老年群体中尚存的真善美,以及他们积极健康的处事态度,是一款可以激励老年人也可以教育年轻人的节目。当然,这同样也是一款尚未出世,收视率便让所有人摇头的节目。
媒体是靠收视率生存的生物,没有收视率的好节目往往没有存在的价值。不过好媒体制作节目并不一定全是为了收视率。台里已经做好了收视率为0的打算,并且将这次企划的任务当做一次培养新人的机会。
而当我拿起笔准备写剧本时,我突然发觉一直以来我所缺失的感觉是什么。
那是对于事件发展的掌控力,是终于脱离导演和组中其他成员,将自己的想法毫无保留倾泻在节目中的感觉。
“真实”,我在草纸上反复写下这两个字。毫无疑问,如今的电视节目已经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初起步时的摆拍、单一剧本创作。可长久以来这些拙劣的电视制作方式对电视圈的影响却并没有随着制作技术的进步而消失。可随着观众群体的观影经验增长,至今为止已经有一部分观众可以凭借镜头切换间的细微瑕疵判断节目的制作过程,并且他们的猜测往往空穴来风、一语中的。这些极少数的观众不止一次让节目陷入假拍的风波。而制作小组陷入尴尬时,只能等待时间转移掉观众的注意力。
“偷拍”,在草纸上写下99遍“真实”后,我在纸上写下“偷拍”这两个字。当然,这里的偷拍只是一种拍摄手法。比如在正常拍摄的镜头中加入遮挡拍摄主体的门框、树丛,以营造偷拍的感觉。拍摄协议自然还是要签的。
想到这里,我翻开手机,从手指缝中拍了张女同事的照片,不禁对自己的这个想法跃跃欲试起来。
拍摄的方式有了,但是拍什么呢?我知道方案通过后取材这种低级烦恼就不会归我了。但作为样片,我仍然需要考虑拍摄对象和拍摄内容的问题。
突然,我想起住所附近正有这样一对老人。
只不过,老人是做什么的、具体年龄、甚至他们在哪里住,我都并不了解。我与这对老人只是在每天早起上班时偶尔相遇而已。那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彼此搀扶着走出小区大门的背影,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要知道,在这座生活节奏快速的都市,老年人的生活和年轻人已经完全是两个世界。年轻人早起追赶地铁的时候,老年人还尚未起床;而当年轻人工作最繁忙的时候,老年人才刚刚搬出小凳子在楼下乘凉;当年轻人终于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夜幕中的出租房时,老年人却已经喝光了提神的茶水,早早的进入了梦乡。
而那两位老人恰是如此与众不同,他们能够与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擦肩,是否也表示他们对生活的态度积极、他们的生活状态健康呢?
我带着对两位老人的诸多疑问和好奇,决定明早去小区门口等那两位老人。
第二天,太阳还在睡觉时我便早早的来到小区的门口。
早冬的冷风穿过我的衣服,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为了躲避楼宇间的风夹效应,我躲在了A栋楼下背风处。也正是这时,我看到两位老人从B栋2单元的大门走出,不慌不忙走到了小区门口。那虽然衰老却仍可见魁梧身材的老头为老太太推开小区的铁门,这时一阵风吹来,老头便顺势将老太太搂到了胸前。
妙啊,我不禁赞道,同时拿出手机,远远的拍了起来。
两位老人在黎明前的黑暗中踱步,身旁只有行色匆匆的路人,还有黄昏颜色的路灯。路人的匆忙,也许源自理想;但当他们走到两位老人的年纪,是否还会如两位老人一样?时间的流逝、梦想的消亡,许许多多的思考在我心里碰撞。
而就在我边跟在两位老人背后偷拍边胡思乱想的时候,两位老人不觉又回到了小区门口。
“等一下。”我大喊,但两位老人并没有理我。铁门咣当一声关了起来。而等我用门禁卡刷开大门时,两位老人的身影已经走进了B栋大楼。
如今想来,当初我的行为有很多奇怪的地方,例如没有先询问两位老人意见而是选择先进行偷拍,例如两位老人走进B栋大楼时我没有对两位老人的步速产生疑问,例如为什么我对那天早晨的浓雾会毫无印象……
如果没有这些奇怪而不合理的地方,我想即使是我准备好了拍摄方案,我对于那两位老人来说,也只是一位路人而已吧?我们只是偶遇过的路人,在各自的命运里不会再相遇;即使相遇,也不会是以那天那种方式吧?
当我进入2单元的门时,门口的两台电梯恰好只有一台正在上升。电梯上的数字最终停在了19。我于是不假思索的按下电梯开关来到19楼。
走出电梯,我便挨家挨户的敲起了门。毫无意外的,在敲开的三户人口中,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层有住户是老人。
他们甚至不知道周围住了些什么人,真是脆弱的邻里关系,我这样想着敲起了最后一户的门。
“咚咚咚”,我用手指关节轻轻敲击着。但并没有人来为我开门。我在门外隐约能听到里面电视播放新闻的声音。于是,我又用力的敲了几下。
仍然没人应答。
我于是用拳头狠狠的向门上砸去,希望能够唤醒里面人的注意。可意外的是,我的手碰到门的瞬间,门打开了。
“有人在家吗?”我问道。可回答我的只有电视里的新闻声。
我蹑手蹑脚走进屋子,没想到刚进客厅便看到沙发上躺着两个人。那两个人拥抱在一起,似乎正在看电视。他们正是我要找的那两个老人。
只是,他们的眼睛也和他们的皮肤一样,干枯、皱缩……
显然,他们已经死去很久很久了。
事后,我发现我的手机在那天早上根本什么也没录下来,而当我把我所见到的事情告诉其他人时,也根本没人相信。我的拍摄计划,自然也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