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环绕。
浓密的苍天古树垂下枝杈和树须,与雾气一同隔绝了这个世界。轮回江横贯东西,是这里与外界的唯一通路。大江两岸,是高耸陡峭的鹰嘴崖。舟亭则坐落在鹰嘴崖北岸,通过一道锁链桥与南岸相连。传说有仙人乘舟遨游四海,在此筑亭落脚,故而名之舟亭。
舟亭巍巍而立。
这里不分四季,却有昼夜。日暮时分,橘黄色的圆日在两座丛峰中散发余晖,如画中瑰丽奇景,将舟亭的影子拉得狭长。舟亭中,两人盘膝而坐,指间皆拾一枚棋子,凝神对弈。一方石桌,三尺棋局,黑子已显败势。
拾黑子的是位身着银袍、披着雪色大麾的年轻人,一头白发垂至腰间,淡眉纤细,眉上两点朱红。对弈者唇角隐隐上扬。那是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头。五百年枯坐,他的脸庞上已布满深沟般的褶皱,唇角上扬时不少皱纹像浸过水的纸团杂糅在一起,而其下半身已化为磐石,与舟亭紧密相连。此时他披着破破烂烂的灰袍,一双枯瘦的手从宽敞的衣袖伸出,骨节分明的双指夹着白棋落下。棋局接近收官,白棋小胜已成定局。
年轻男子抬眉望着白棋落子之位,星辰般的双眸闪烁。若执意要将白棋封死,那么刚刚这个落下的白子将会成为征子的引征援军,黑棋将不得不面临崩溃的结局。但若不封死,待白子救出,则失之于彼岸,难扳住白棋之势。这一招,真乃妙棋。如今右上阵脚是局面的焦点,枯老头也是紧盯不放。
年轻人托着腮,抬眸看看老头,又看了看棋局,然后从竹笥中捻起一枚棋子,迟疑片刻,缓缓落下。枯老头望着这落在左下阵的黑子,眉头微皱,忽地瞳目一缩,脸上惊容浮现。黑棋轻灵地将右上阵的子弃掉,转战左阵,牢牢锁住白子生路,腾挪成功。这黑子竟是一招妙手,如一骑绝尘,逆转战局。
“这......是什么棋法?”
“无法。”
“呵呵,老朽败了。”
“承让。”
“阁下闯过了第一关,可渡江了。”
年轻人举目望去,一条青色锁链缠绕着舟亭的主梁柱,而后一直延伸到对岸的峭壁。那峭壁上,伫立着一道黑影。
年轻人侧过头,朗声道:“化石之疾,以阳刚的真气心法,打通经脉,即可治愈。”言毕,双手负于身后,足尖轻点,翩翩落在了锁链上,微风拂来,银袍“哗哗”扬起,有如九天谪仙落凡尘。哪怕枯老头五百年枯坐换来的止水心境,也起一丝波澜。
年轻人浑然不觉,他正垂首观察足下,那锁链长达数千丈,有肩膀之宽,为青铜所筑,无数拇指粗细的青灰色藤蔓缠绕其上。那峭壁上的黑影见链桥传来响动,立刻跃起,脚踏锁链而来,如履平地。每走一步都像是精确丈量过,不差毫厘。千丈距离,竟在几个吐息间抵达。来人身材魁梧,粗壮的胸背,野牛似的脖子。他上身披袈裟,右臂和胸前覆满佛头刺青,似是一名野和尚。野和尚打量着年轻人,然后立起缠满白纱布的左掌,微微躬身行礼。
年轻人双手负在身后,双眸微垂,神色慵懒,足尖轻点悬立于锁链上,白发轻扬不染风尘。
红霞满天,残阳似血,将双方半边脸颊映得血红。年轻人静静眺望远处高耸入云的青峰。那里雾气缭绕。山涧泉水潺潺,从山崖之间的峡口处落下,汇入一汪清潭中,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惊飞几只白鹭。
对峙良久后,野和尚似是按耐不住,轻轻吸入一口气,他右臂微震,一根足有常人手臂粗细的禅杖出现在掌心,旋即棕褐色的粗壮手臂猛地紧绷,握住禅杖,足下轻轻一蹬,就像是一只红色的大鸟腾空而起。
“贫僧僭越了!”他劈头对着年轻人的头颅砸下。青铜锁链“叮叮当当”摇晃作响,年轻人仰头看着暴起的和尚,却无动于衷。
那和尚看到年轻人这般举动,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无妨。”
禅杖带着凌厉的风声转瞬即至,离头顶一寸之际时,厚重的禅杖“铛”的一声似与金属相撞,停滞在年轻人眼前,气流汇成一圈圈涟漪荡漾而开,犹如石子落入幽泉。
野和尚心惊,手腕翻转,禅杖变了方位,从左侧横扫而来。年轻人眼珠转动,瞥了眼来势汹汹的禅杖,忽地又是铿锵一响,那禅杖诡异地停在离年轻人脖子数寸之地,任和尚百般使劲也难进分毫。野和尚瞪了眼年轻人,又是一惊,脚步带着些许慌乱,连连蹬在青铜锁链上,急速后退。
凉风拂过,额角冒出的冷汗凉意刺骨,胸前的大佛珠串也在此时发出颤鸣。恰在当时,他瞧见了年轻人平静深邃的瞳孔中,绵密的剑意喷涌而来,那种感觉,有如凝视深渊。
“此人竟踏入了眸中剑意化形之境。”
野和尚心头一凛,将禅杖收回腰间,目光灼灼盯着不远处的年轻人。
“多谢公子手下留情。今日是贫僧妄动无明,还望公子见谅。”
“承让。”
“阁下闯过了第二关,可过桥了。”
野和尚也不多言,一跃而起,落在了舟亭之上。
年轻人听完此语,却不动身,而是仰头眺望着天空,轻抿双唇。那抹红霞,真如血光刀影,仿若昨日。
天地大战后,他法力尽失化为真身,从九天殿中坠入凡尘,跌在厚厚的雪地上。玉屑似的雪末儿在空中飞舞,飘飘扬扬。他元气受损,漫无目的地走,印出一行深深浅浅的足迹。
许久,他晕倒在雪地中。醒来时雪已经停了,他背靠着一株梧桐树躺着,九条长尾蔫颓着散在身前,与雪地同色。怀里有一只白狐蜷缩着,眨着清澈的双眸望着他。“看样子是被救了。”他当时心里闪过这个念头。然后雪狐依偎在他怀里睡去,一脸安详,鼻中发出轻微的鼾声,而他看着渐斜的夕阳,心跳得有些快,那是无法幸免的爱情。
雪狐名叫素酒,孤儿,靠捡拾掉落的果子为生。他驮着素酒,踏过冰天雪地,穿过黄沙大漠,淌过汹涌江水。他们在江岸边用木桩打下梁柱,又寻来芦苇晒干,搭建了一座草屋。一仙一兽在凡尘生活。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一年过后,天尊派遣万军来擒他。彼时强敌环绕,为了护全素酒,茅草屋前,他手握重泉,寸步未退,一击横扫千军,斩尽来犯之敌,黑色剑身染红湿滑血迹。残阳之下,血海炼狱。那一役,一战成名。那一役,万人化骨。天界震怒,让阎王生生改了素酒的命数。遇天劫,素酒死。他闯入阎罗殿大杀四方,得知素酒投胎成人,便乘一叶孤舟来此界渡轮回劫。
“和你一起的人间烟火,都太迷人了。”年轻人囔囔着,出了神。
待得那缕落日余晖褪尽,昏昏暮色吮吸着满天星光时,年轻人才回过神,缓缓迈步,朝峭壁走去。
舟亭中,野和尚和枯老头相对而坐。原本摆放棋盘的石桌上,放着一坛烧刀子和两只瓷碗。野和尚将瓷碗斟满,端起碗一饮而尽,放下后擦拭嘴角,意犹未尽。
“舟翁,你说那人能闯过妖殿吗?”
“你说呢?”
“那人剑术高超,虽然手无寸铁,但这足下山峰,这寒风落叶,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怕妖殿难胜啊。”
“一念起,一念灭。那人心中有念,若不驱除杂念,怕渡劫无望矣。”
野和尚无言,再钳起瓷碗,一口灌下。
跨江的青铜锁链桥延伸了足足数千米的距离。锁链桥下,不安分的波涛敲打着峭壁,传来汹涌的巨大声响。年轻人信步走了一个时辰才登顶。夜风吹来,有着丝丝凉意。峭壁之上,一株枝干蜿蜒的火红枫树挺立,霜华落在枝丫上,将叶片染成了银白色,静谧而神秘,只不时飘落几片枫叶。
枫树旁,一块块巨石堆积成了望不到尽头的石梯。石梯两旁插着一道道红色旌旗,在晚风中飘扬抖动。仰头望去,目力所及的石梯铺满了尸骨,通向不可知的远方。
年轻人叹了口气,“累累白骨,众生幻相。”他轻轻一拂,面前的白骨化为粉尘,散于风中。
慢慢踱步,踏石而上,心中略惊。这巨石竟如此坚硬,远看不知,踏上去才能体会到其厚重之感。九千九百九十九阶石梯踏遍,两支数百丈的玉石柱屹立在眼前,石柱顶端是玉珠,丹顶玉鹤青足独立其上,项颈高扬,似要展翅高飞。玉石柱后,一座辉煌宏大的宫殿巍峨而立,莹白色的四壁在夜色中璀璨耀眼。
年轻人那波澜不惊的脸庞浮现一丝震动,未曾想山巅之上竟是这般场景。
鬼斧神工。
踏步而入。宫殿极大,举目望不到边际,想来竟是万丈有余。数千道高达百丈的金龙盘玉柱支撑着穹顶,穹顶悬挂着一尊用玉石雕刻成的巨大的青龙盘踞像,怒目峥嵘,大嘴中嵌着一枚夜明珠,照亮四壁。沿着墙壁,可以看见宫殿两侧竖立着一道道长明灯,灯罩内烛火泛着微光。
往宫殿深处望去,年轻人的墨色睫毛忽现一丝颤动,旋即细眉微蹙,左手从背后抽出,空气抖动,无数道剑气在左掌盘踞,犹如潜龙匍匐。下一刻,一道硕大的黑影以泰山崩于前的气势从高处落下,年轻人左臂抬起,数道凌厉剑气斩向黑影,却不减其势。见状,年轻人脚尖轻踮,身体后仰,轻盈地撤出几步。眨眼功夫,黑影落下,那原本坚硬得足可抵挡重斧劈砍的玄铁石地板被生生砸裂,碎石四绽。
溅起的尘雾散去,一道数十丈高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一头璀璨金发,两根雪色獠牙,六只比常人腰还粗的臂膀,身后还有一条如长鞭一般的火红尾巴。年轻人嘴唇噏动,却无声。宫殿中竟有一只六臂神猿!
六臂神猿蹲伏着,肌肉如水流般起伏,与年轻人对视片刻,而后粗犷的声音也在大殿内回响:“凡人,此劫难逃,来战吧!”。
年轻人点点头,双手也从背后抽出。他足尖轻踏,右手手掌翻旋,那身旁厚重的金龙盘玉柱竟拔地而起,在其掌心上化作一把巨大锐利的金龙玉剑,朝六臂神猿舞去。
见数百丈的玉剑来袭,六臂神猿六掌猛地合起,道道金光从掌印中喷涌而出。直等玉剑近身,那六掌同时尽发,金光闪烁,与玉剑相撞。对峙数秒,沉寂片刻后,一圈巨大的狂暴波动奔涌而来,年轻人眉目一凝,修长的身躯被震得连连后退,纵使庞大的六臂神猿也在这波动下后撤了半步。
“掌可碎星辰,吐气拿日月。”六掌大巧不工,得了以拙胜巧的韵味。年轻人暗喃着,便往前迈了一步,漆黑眸子忽然亮起,旋即如猫眼遇强光,收拢成缝,从细缝中喷射出去的瞳光锐利如刀!眸子上两点朱红也在此刻延伸,化为红色长眉。他的身躯一寸寸地膨胀,雪色的坚硬毛发在皮肤上生长蔓延,银袍雪麾在这变化中生生撕裂。似是感应着这般变化,一时之间,天地变色。纵是坚硬岩石也寸寸张裂,火舌窜出,大风自生,回旋在他身旁,如有万钧之力,将身旁数十道金龙盘玉柱刮得颤颤巍巍。
宫殿外,浓浓乌云掩盖了浩瀚星空,莹白色的琉璃光壁也在顷刻暗淡下来,墨色云间电蛇肆虐,轰轰雷声惊天响彻。年轻人抖动脑袋,白发滋长,一对尖长狐耳震了出来。响彻天际的尖啸声从布满獠牙的大嘴中传出,同时九条百丈长尾遮天蔽日一般舒展开来。四爪摁地,肌肉扎结,一只百丈大小的九尾妖狐携着飓风浮现出来!
那六臂神猿惊骇地看着这幅场景,张口结舌。此番渡劫者竟是妖!九尾妖狐舒展下骨骼,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他那血色巨瞳看着六臂神猿,不待回神,九条长尾便席卷开来,带着凌厉无匹的剑气朝六臂神猿袭去。那六臂神猿瞳孔一缩,怒吼一声,额头爆出青筋,六拳紧握,带着淡淡光纹,毫不退缩地与九尾力撼在一起。
“砰”一声巨响。
万丈之大的宫殿在此刻颤动,似是承受不住这般对轰。波动暴掠而出,涟漪一层一层掀开,大地崩裂,穹顶的琉璃瓦和墙壁上悬挂的诸多青铜器也被尽数碾碎。六臂神猿在这般交锋中被抽飞出去,生生在坚硬的地上刮出数十丈沟痕。
九尾妖狐如磐石般纹丝未动,巨大波动使他的白毛剧烈抖动。他用赤热的巨瞳看着些许骇然的六臂神猿。那六臂神猿半跪在地,面色有些涨红,旋即一声暴喝,六只手臂中抓着六根金环青铜棍,从尘雾中飞身而出,朝九尾妖狐冲来,如猛虎下山,不怒自威。
漫天雷霆涌动,却没有一道雷电劈下来,似是惧怕什么。只见妖狐九尾拢起,围成环状,洪水般的雄浑气流源源不断汇入,一柄三尺青锋长剑在环中凝聚。顷刻,六臂神猿徒然而至,六根擎天巨棒携风抡下。
包罗万有,九剑归宗,合为一剑。
“此剑名为,永昼!”
九尾绽放,青锋长剑嗡鸣震动,剑芒闪烁,旋即以一种战必胜、攻必取的剑势破空而出,横行霸道地与六根巨棒轰然相撞。
交锋刹那,光华刺破幽暗,如浴火重生的旭日般炫目,时空仿佛定格,万籁俱寂。下一霎,天地间,风雷动。漫天的雷霆如狰狞凶兽苏醒般怒吼着轰下,划破了黑夜,撕裂了天地。狂风尖啸着乱舞,厚重的乌云退避不及,被尽数震散。
兔起鹘落的一瞬,胜败已分。
如纸屑般悬浮的碎石弥散开来,六根擎天巨棒回旋着从碎石中飞出,牢牢嵌入两侧岩壁中。下一瞬,六臂神猿被惊雷之声崩出战圈,狠狠撞断三根金龙盘玉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最后跌倒在地。
“你败了。”漫天碎石中,一声淡淡的语气传出,而后银袍在尘雾中浮现,衣袖轻扬,荡去周身碎石。年轻人双手负于身后,步履轻盈,翩然现身,唇角含笑。
六臂神猿看着信步走来的年轻人,而后六臂撑地,旋身跃起,问道:“你是狐仙?”
年轻人轻轻地点了点头。
“凡人无不争着入修仙之道。为何狐仙却反其道行之?”
“有人在等我。”
“莫不是染了情欲?”
“天下大道万千,谁又敢说问情不是其中一途?”
六臂神猿听罢,怔住。沉默半晌,微微躬身,抱拳道:“与狐仙一战,胜过苦修十载。”
“此劫可算过了?”
“三劫已过,狐仙迈出此殿,便踏入了轮回。”
年轻人望向门外,乌云已经散尽,星光璀璨,萤火点缀着跳舞。他背身而立,身影孤高而寂寞,却忽地举头,迎着寒风,对着苍穹大笑。
“素酒,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