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猪老三死了。
在一个异常安静的夏天夜晚,悄悄的死了。
那场大火烧白了东边大半边天,如果不是夜里浇地的人看到这场大火,还不知道这场火会不会烧的更加不可收拾。
“好生生的人,咋就死了呢?”
早上人们围在已经烧的乌黑破烂的麦谷场互相询问议论着,但是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除了张派克和李大树。
张派克很难过,因为他很喜欢猪老三。
李大树很高兴,因为他很讨厌猪老三。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走过去找到了那具黑焦的尸体,张派克看着人群渐渐围过去,“圈子”变得越来越小,自己的双腿却像是灌了铅一样移不动脚步。
再后来的声音张派克就没有怎么听清了,他有点恍惚的被李大树拽着离开了麦谷场,临走的时候他鬼使神差的回头瞥了一眼那群人围着的地方,却像看到了鬼。
猪老三就站在人群的“包围圈”外,背对着那些去围着看他尸体的人,眼光直撞上回头的张派克的眼睛。
猪老三还是平日里的那样一身膘,满身油腻,表情严肃。
“派克…”
张派克看到猪老三的嘴巴张开好像念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还有些发懵然后忽然就听到耳边像是炸了鼓的一句喊声:
“张派克!?”
张派克回过神,再去看的时候,猪老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被这叫声打断,有些说不出的生气。
“作死呢李大树!”
“你看啥呢?还不走?我爹可说了,咱们小孩儿离这种发生凶险人命的地方可得离远点,不然会鬼上身嘞。”
“信你爹的狗屁!”张派克虽然说着但还是跟着李大树离开了这里。
这个不祥之地。
2
猪老三是烧死的。
猪老三是晚上在麦谷场抽烟的时候烧死的。
村子里传开了,都这么说,因为一切都很明显,而且还有人证。
有人夜里下地浇水的时候路过看到了猪老三坐在麦谷场抽烟,他还打了招呼,可猪老三根本没搭理他。
猪老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脾气又倔又臭,还跟暴躁,是村子里出了名的不讨人喜,但是人们还是离不开他,因为村里村外红白喜事过年过节需要猪肉还是会到他那里去,毕竟他的手艺和本事都在杀猪这一件事上。
至于为什么他要跑到离村子很远的麦谷场去,为什么要在那种谷堆横垛的地方抽烟,没人知道,也没人去询问想知道。
现在事情有些棘手了,村子里少了一个杀猪的了,再以后可怎么就近买肉?难道要跑几十里地外的王家埔去买?
村子里的人都很烦恼,但还是一块搭手把第三天就把猪老三简单的下葬了,虽然已经烧的不成人样了,谁能想到,平日里那么胖的一个人竟然能烧成那样?
“我掂了掂,约莫着也就三十多斤。”
饭桌上,帮忙把它抬着放进棺材里的人说道。说完他撇了撇嘴抹了抹手,继续抓着猪蹄啃了起来,满嘴油腥狼吞虎咽。
对于猪老三下葬这件事,村子里做的很地道,很仗义,所有人也都觉得很满意。
一顿饭,一顿劳力,一顿饭,就解决了。
猪老三的猪被吃了整整三只,请的王家埔的杀猪师傅。
杀猪师傅杀的刀都劈坏了两把,用的就是平日里猪老三最宝贝的那两把,走的时候笑盈盈的还提了一大只猪膀子。
猪老三是孤家寡人,没儿没女没媳妇,原名朱三,年轻的时候走南闯北跟着一个河南师傅学了杀猪手艺,然后回来就莫名变了性子,终身未娶。
所以,一切帮忙操办的都是村里人,两顿酒席又大又丰盛,就在猪老三的院子里。村子里几乎人人都在年前提前吃上了肉。
人人喜开颜笑,猪油流了一地,孩子们在饭桌间跑来跑去好不热闹,就像过节一样,就差放鞭炮了。
“猪老三,可惜了,活着时候多好的人,不缺斤不少两,手艺又好,唉,真是可惜了。”
“是啊,好人啊,可真可惜了!”
饭桌上人们这么说。
3
猪老三埋的地方很偏僻很破败,以前村里请过风水先生看过村子周边的风水,风水先生当时面容很困苦,因为村子周围的风水宝地屈指可数。
于是很快的,只要是风水先生点过名的好地方,都被划分完了,剩下的不好的风水谁都不想要,但村子里人还是那么多,所以为此吵了好多年。
生前的猪老三对比嗤之以鼻,从不参与,现在村子也帮着遂了他的愿,反正他不在乎风水。
张派克没去吃肉。
因为张派克他爹没去,他爹不去,也不想让他去。
一共两顿酒席,上午和晚上,张派克都是蹲在小山坡上看着那里度过的,香味飘了好远,也飘进了张派克的鼻子里,馋死人。
不过闻着闻着,张派克却莫名感到一股油腻腥气,像是入了五脏六腑,味道浓厚粘稠的直捣肠胃,他竟然吐了出来。
张派克他爹一脸冷漠的出了门,然后傍晚一脸愤恨的回了家。
张派克不敢问为什么,他只知道他爹只去帮了忙,没吃饭,他不理解为啥不吃免费的肉粉条和猪油饼,反而要回来吃粗面窝头。
张派克跑回家狠狠的咬了一口窝头,妄想从中咬出一口绝世美味和香甜,结果当然令他失望了。
“我出门了,我去找李大树玩了。”张派克有些郁闷。
“别嘴馋去蹭酒席,管好嘴,大晚上的早去早回。”
张派克他爹今晚竟然破例打开了一瓶酒,念叨道。
“不去那,只去找李大树!”张派克一口啃完窝头撒丫子就跑出了门。
“一群吃…”
他好像隐约听见他爹又说了一句话,但他已经跑出门了。
不吃就不吃,谁稀罕。张派克变法安慰自己,然后他路过小河的时候猛灌了几大口水,感觉肚子终于饱了。
李大树没在家,不仅李大树没在,村子里好像都没人在家。
然后最东头的吵闹声告诉了张派克答案,村里人都在那里,他们还在那吃。
张派克抬头看了看天,好大的一个月亮,已经不早了,村里人平常吃饭可不会吃到这个点。
没来由的,越靠近猪老三家张派克越感到一阵反胃,他感觉刚才摸黑喝河水可能喝进了不干净的东西。
“李大树!李大树!”
张派克扒在墙头大喊着,眼睛一遍遍的搜寻着院子里的身影,但还是没找到李大树。
“他个倒霉孩子,今天闹肚子,在家窝着呢!”李大树他爹瞥了半天说话的人,才终于看到了墙头上露出来的张派克的小脑袋,他站起身一步两摇晃的继续说道:
“派克啊,咋不进来吃肉?你爹也真是…”
张派克没听完就离开了,他看着院子里热闹的人和吵闹谈笑声,没来由觉得心底一阵难受。
他好像知道了为什么他爹不让他来了,因为这里真的很讨厌。
虽然他从前很喜欢,很喜欢来这里找猪老三,也很喜欢这个院子。
他刚才没在李大树家看到李大树,那李大树就一定在那个地方。
他们的秘密基地——村西头的破房子里。
4
李大树果然在秘密基地。
说是秘密基地,其实也就是村子西头的一处破房子,里面破旧不堪啥也没有,只有一个破桌子一张土炕。
李大树躺在铺着破布干草皮的炕上,看着窗户外面的月亮,月亮透过炕头的窗户,在他侧脸铺上了一层淡淡的光。
他转过头,看到推门而进的张派克,奇怪的露出了笑:
“派克,吃了吗?”
张派克站在原地,看着诡异的画面,吓的发不出声。
因为李大树的脸穿过月光,一半沉浸在黑暗里一半露在月光下,不停的变幻,不停的变幻,一会变作李大树,一会变作猪老三。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张派克终于叫出了声,同时扭身就要往外跑。
“吃了吗?”
那声音再次问道,同时语气带着一点微微的颤抖和莫名的伤心。
“没吃,我爸说不好吃,我也觉得不好吃。”
张派克忽然就难过了起来,他觉得没有那么害怕了,因为不管炕上的是谁,都是对他很好的人,无论是小伙伴李大树还是已经死去的猪老三。
“不喜欢吃吗?不吃以后可就吃不到了。”
那声音又在问,听着就是李大树的声音,可又不是他的声音。
张派克没有回头,门就在他面前开着,他看着门,又看着门外一片月光,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一切都看的很清楚。
“我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也不能让我吃。”
张派克一咬牙一跺脚,猛地转过身直视背后的“人”,红了眼。
“我就是看不了他们的热闹!”
甚至有些咬牙切齿,连张派克自己都自己这声音被吓了一跳,然后就是心底一阵委屈,莫名其妙的委屈。
张派克不知觉的低下头,他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凶了,却同时感到似乎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靠近了他,还抚摸了他刚剪没多久的光头。
张派克有些害怕,他情绪交加,于是直接闭上了眼。
“来,看看是谁?”
这一次,声音很近,近到似乎就在面前,只要睁开眼,就可以看的到什么,但是张派克没有睁开,他害怕。
过了片刻,却又像一年那么久,其实只是一个停顿。
“派克当上少先队员了吗?”
这是那声音问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张派克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因为他前段时间犯了错误,破坏了领导的腿,被撵回来了,他好像当不上少先队员了。
5
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张派克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哭了出来,越哭越凶,然后就好像晕了过去。
是李大树把他拖回的家,听说他一路上明明是晕着却就像睡着了一样,还打呼噜。只是怎么叫都叫不醒。
李大树指着天对天发誓,李大树对天发誓那天晚上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睡了一觉,醒来看到的就是趴在炕头的李大树。
后来这件事终于还是不了了之,像是石子入水,很快的就被淹没。
不知不觉,一过就是好多年,村子已经渐渐忘记了猪老三这个人。
“真的就这些?”
在秘密基地,张派克躺在炕上忽然又向李大树问起了很久以前那天的事。
“骗你干啥?醒来你就睡的死猪一样,满脸鼻涕和水,恶心的怪。咦…”
李大树边回忆边一阵描述同时做恶心状,还笑出了鼻涕泡。
那天晚上的奇异景象,张派克谁也没有告诉,甚至包括他爸爸和李大树,他觉得这就像一场梦。
而且李大树一定会取笑他,因为学校老师说世上是没有鬼神的。
“我没有那么讨厌猪老三了。”
李大树嘟囔着,变戏法的从口袋里掏出几根烟,拿出火柴点上了一根。
“那你那时候还说那天你高兴?”
张派克说着抢过一根烟,闻了闻,脑子里忽然就出现了猪老三的肥脸。
“我这不是骗你玩的吗,平时他对我那么凶,对你又很好,还经常要打我一样,我能不…”李大树学着记忆里的那个影子,模仿着吸了一口烟,喉咙火辣、大脑一阵晕眩然后呛出了眼泪。
吐出那口要命的烟,他扭曲的脸慢慢平复,继续说道:
“张派克,我有点想他了。”
“嗯,我也是,不过不是有点,是很想。”
张派克摸着胸口的红领巾,虽然不是学校颁发的,但终究还是自己的。
忽然,这一刹那,电石火光一样,他猛地明白了那夜猪老三问他那最后一句话的原因。
因为他曾经撒了一个谎,有人曾经深信不疑并对他饱含期望。
“我不该骗他说少先队员是全班第一的,不该骗他说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有红领巾的…”
张派克回忆着,他恍惚间又回到了记忆里的那些迷人的夏天,
夏天的猪老三最清闲,夏天的猪老三最有趣。
6
窗外微风徐徐,阳光正好,蝉声连绵。
张派克躺在炕上,叼着烟。
“李大树,你说,为啥夏天这么吵?”
李大树没有回答,叼着烟。
“李大树,你说,为啥他们都没了?”
张派克吐出一口烟,李大树吐出一大口烟。
两人就一起大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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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张无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