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5

写于2021年清明

        今年是儿子第一次跟着我来墓园看望祖父祖母。

        祖父一生参战多次，命大福大，事业运通畅，福荫子女，五个子女中四个孩子的工作都是得他庇护。（虽说真正去奔走落实的全是祖母。）然他与从未上过私塾的祖母两人，却是感情起起伏伏，家庭很难界定幸福还是不幸福。然而祖母一生精明强干、经商与社交能力强，挣钱比公职的祖父还厉害。一生不善做家务，维持着一家大小的对外事务。这样的女子，在潮汕地区的旧式女子中是绝无仅有的，祖母身世复杂，为人豪迈，极擅自处，深谙取悦自己之能事。即使祖父一生极少在家里为家庭操过心，然祖母的脸上从无惆怅从无忧愁。她白天经商，晚上参加各种娱乐活动，无论何种“赌局”：“落灰”、旧式保险、麻将、六合彩…逢赌必赢。因为我分不清她是受益于做生意过程中自学成才的高级数学还是眼光的确独到。最重要的是，祖母为人豪爽，不拘泥于一钱一财，所以无论输赢，对她更多是娱乐。

        祖母有三个女儿。祖父祖母因各种原因在小镇上颇为有名，三个女儿对父母的孝顺也是颇为有名。祖父母的儿子生的都是孙辈全是女孙，祖父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把这些女孙儿女外孙儿喊到一块，到相馆里拍下了一张祖父与女孙儿的合影。家里人谣传祖父最喜欢大女儿生的男孙儿，然而表弟却没得入镜。祖父走去相馆的路上对着路遇的熟人不断重复“我们是杨门女将，女胜于男”，当时我八九岁，这一天是我作为一个潮汕女子最早的性别自信来源。祖母一生感慨，他偏爱儿子，但女儿的确也很好。生女不比生男差。他们一生，第三代孙儿里，的确再没有过男孙。但他们从不为此纠结。

        祖母最疼爱我，我四岁时，家里生了妹妹，我被送到祖父祖母那里。祖父几乎不着家，祖母成了我最粘的人。生妹妹后第二天，父亲单位的人告到了计生部门，部门派了车到家里来，说是要重重罚款，否则就把妹妹抱走之类的。被罚“五百元”，后来因为父亲也不善于危机公关，违反计划生育被开除了。虽然父亲嘴上一直说用工作换一个女儿，值！但我知道，这件事改变了他一生命运的轨迹，也影响了他的性情。后来，和母亲双双下岗，另谋出路，这是后话。那一天，那辆大货车停在我家门口，成了四岁的我一段时间的梦魇。祖母见到门口这样的阵势，拉着我赶紧又折回祖母家。战争年代大跃进生产时代提倡多生多福，改革开放时代倡导计划生育，如今提倡二胎甚至三胎。我经常想起同学“大师”说的一句话“人的命运啊，除了个人努力，更重要的在于历史的车轮。”每当别人恭喜我生了第二胎，第二胎还是女儿时，我都笑笑说，“要感恩的是时代和政策。”

        祖母最疼爱我。读幼儿园几年，一直跟着祖母，她走去哪儿，我跟到哪儿。只要祖母离开一刻，我就没有安全感。

      祖母最喜欢说话，喜欢热闹，可是她老年时中风后不能说话，一边行动也是不便。但是我们心意相通，每次读大学回家，我都天天去看她。后来我出嫁，她不能亲临现场，就把她一直戴着的金戒指给了我。祖母是我人生的启蒙者，她在我幼儿时期带着我看潮剧听潮剧 唱潮剧，她让我明白比钱和权更重要的是情。但她不迂腐，她在处理子女婚姻问题上，从不看中虚名，她只希望子女获得真正的幸福。祖母，是那个时代的开明，更是潮汕女子的觉醒先锋。

      祖母最疼爱我，可是我有一件憾事。她病危的时候，父亲说祖母在等我一人。那时我刚生完儿子，抱着儿子从广州坐大巴回乡。儿子特别乖巧，七小时的大巴很顺利。祖母受尽过度治疗的痛苦，她见到我时欲言又止，可是我做不了主，我也无法面对她的苦痛，常常每天看几眼就强迫自己离开。我知道她有很多话要对我说，可是晚年的她却说不了任何话。我常想，一个人年轻的时候说太多话，晚年就不能说话了 。她一生的故事，我全都明了。她临终的痛苦，我一人全部参与。她想见见我儿子，她的曾孙，但夫家以孩子太小不满两双月为由，并不同意我抱儿子去给祖母看最后一眼。我的性格比祖母胆小怯懦得多，那时年青，就更是胆小。任凭这个遗憾无法扭转。其实当时，我真该让最疼爱我的祖母见见她的第四代孙。在林家，从来没有男女性别内外之分。所以，每年的公墓前，祖父母的几个外孙和女婿都是早早来看他们的。

        在我读幼儿园的时候，祖母经常赞叹邓小平把骨灰洒向大海的创举。她说她也想效仿，不要土葬不要烧纸钱给她。不禁感叹她的祖母先见之明，她虽仍于冤家路窄的祖父爱恨交织一生，最终合葬于公墓。但的确身处废除土葬实施火葬的时代，公墓也禁止烧纸钱，我实现了三十年前对她的承诺，只带一束鲜花来看她。祖母最爱美的东西。

      慎终追远，是为了指导活着的人，活得更明白，活得更无憾。

      我想，追思自己如何来，畅想自己如何走。这也算是年年清明今又清明的涵义。

        每一个绽放过的生命，都值得铭记。

        每一个绽放过的女性生命，尤为值得铭记。

        感恩如此平凡却又伟大的祖母伴我度过童年，启迪我的人生。思念不止，生命就不曾远去。我知道时空阻隔不了祖母

对我的爱和庇护。我也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