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记

1,读阿米亥诗集《如果我忘了你,耶路撒冷》

阿米亥的诗,有爱的高强度情感,有战争创伤的克制的低音。他的爱是生命高于战争荣耀,是对生命本质的歌唱。

他背负着“犹太人”这个特殊身份的十字烙印,在犹太教、上帝、信仰里祈祷游走,如果有所怀疑,只因苦难超过了这个民族的承载。

阿米亥诗歌的语言是智性、抒情和形象三位一体的完美结合。在他的诗里,无花果树是一种犹太树、以色列是他深爱的女人,他爱,他恨,他责备,他哭泣,他永不妥协和原谅……

2,《嚎叫》这首长诗抨击了美国社会的物质主义,也描写了美国青年的颓废生活方式,在形式上模仿沃尔特·惠特曼的长行自由诗,作为一首诗和一部文献,《嚎叫》可以同艾略特的《荒原》相提并论,它成为金斯伯格和他的同时代人的里程碑。他叫嚷:“别把疯狂藏起来。”这几乎成为他在美学上的宣言。他自称他的诗歌风格在形式和精神上师承惠特曼,神秘气氛上得之于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并受到当代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影响。

母亲的影响,埋下了悲㤼、反叛、愤怒,然而终究寻光的良善种子,终于随一声响彻天际的嚎叫破土而出。


读《弗罗斯特诗选》

以前读弗罗斯特感觉不大,可能翻译问题,现在读觉得他其实很深沉呀,喜欢。这也许因为自己也特别喜欢自然,宁愿相信人与自然的神秘联系,或者不必区分,我们原本是自然之一份子。如果想与大地和自然有更深刻的联系,那么来读弗罗斯特吧,真理在人、土地、劳动间朴素而深厚的联系里。扣一颗星是因排版问题,初读要读者凭着语感、气息和对意思的理解来重新编排。



3,自负的的乔治·艾略特,自卑的乔治·艾略特,对男人比任何女人更了解他们的乔治·艾略特,从男人身上吸取能量的乔治·艾略特,有着强烈激情不能耐受孤独的乔治·艾略特……还有怎样的乔治·艾略特呢?

我是不满于这种单纯的心理分析的。觉得心理分析可以参考,但人与环境如此复杂,一定应该还有其他复杂的因素带入。反正觉得这种分析牵强,用一条逻辑线想推出万事因果,人们也未免太简单满足于自圆其说了吧。


2,读韩东巜狗会守候主人》

狗会守候主人

小孩会等待妈妈

他领着一条狗走出去很远。

那时辰天地像是空的

田野里没有人,收工的喧哗已过。

他并不感到寂寞。一路看着西天

路却是向北的。

有一段时间他被晚霞吸引

忘记了自己的目的。

就像妈妈把他和小白留在了这世上

他并不感到寂寞。

我守候的人已经故去了

跟随我的狗也换了好几条

这里是多么的拥挤和喧闹。

在那空空如也的土地上妈妈回来了

推着她的自行车

我听见了铃铛声。

接着天就完全黑了。

2015


注意这首诗人物和时空的几次切换,虽然用的代词是“他”,但这些不同时段变体的是同一个我,开始出场的是童年的我,懵懵懂懂不知人事,被新奇吸引,牵着小狗探向远方,突然镜头又拉回来了——“就像妈妈把他和小白留在了这世上 / 我并不感到寂寞” ,这是一句奇妙的转折。

第二节诗无疑回到妈妈故去已久,如今我怀念的现场,中间历经的时段被一条条狗的替换急速拉过,人生的快镜头甚至不着痕迹,唯一打通我与妈妈阴阳相隔,并与之相连的是“狗”这个媒介。而今面对四壁的拥挤和喧闹,我被妈妈抛在这荒芜人间的孤独感觉,无人倾诉(有时最孤独的是回忆,那些只与能当事人共享的点滴永远无从与他人分享)于是,它变成对纸上、对故去之人卷帙浩繁的喋喋不休,或欲言又止的言说和沉默。

回忆让妈妈复活,她推车归来,像暗夜划亮的一根火柴,短暂的一束光照后,世界重又陷入寂寂黑暗。

这首诗展现了回忆突乱时空的自然过程,很像博尔赫斯忆及父亲的那场《雨》: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或曾经落下。

下雨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

洗亮架上的黑葡萄。

潮湿的幕色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3, 读《洛夫诗手稿》

(1)烟之外

在涛声中呼唤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

已在千帆之外

潮来潮去

左边的鞋印才下午

右边的鞋印已黄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伤的书

结局如此之凄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视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纯白

我跪向你

向昨日

向那朵美了整个下午的云

海哟,为何在众灯之中

独点亮那一盏茫然

还能抓住什么呢?

你那曾被称为雪的眸子

现有人叫做

这是我最喜欢的洛夫诗中的一首。爱,无论怎样深情、缱绻,在诗里,祭念都化为了远方的浅淡,有时,情感克制的低音却达到诗意的饱合,谓诗。隽永,就是时空拉长,而爱,得以永生……

(2)窗下

当暮色装饰着雨后的窗子

我便从这里探测出远山的深度

在窗玻璃上呵一口气

再用手指画一条长长的小路

以及小路尽头的

一个背影

有人从雨中而去

这一首与马骅《雪山短歌》里的《山雨》相似,烟雨中,画框里的人出离,不知归处,现实与想象交融,观者似真似幻地恍惚,再也分不清了。没有标注写作年代,洛夫与马骅,不知谁从谁处采撷到灵感的花瓣?或者只是无意识泛涌时,那种刹那恍惚自然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山雨// 马骅

从雨水里撑出一把纸伞,外面涂了松油,内面画了故事: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通往云里的山路上。

梦游的人走了二十里路,还没醒。

坐在碉楼里的人看着,也没替他醒,

索性回屋拿出另一把伞,在虚无里冒雨赶路。

(3)石榴树

假若把你的诺言刻在石榴树上

枝桠上悬垂着的就显得更沉重了

我仰卧在树下,星子仰卧在叶丛中

每一株树属于我,我在每一株树中

它们存在,爱便不会把我遗弃

哦!石榴已成熟,这动人的炸裂

每一颗都闪烁着光,闪烁着你的名字

极美的一首情诗!爱上一个人,是多么负重和轻盈,爱,在枝桠上,在流水里,在云端,在海上,在风儿的摩挲里,在空气的回旋颤动里。我们午夜相爱,在酒的螺壳里,我们白昼相爱,石头也会开花,我们相爱,石榴和大地开口说话。爱,是高温和脆弱,是光与暗,爱,是万物生,万物灭……

这本薄薄的诗集,感觉有些诗篇极好,极富诗意与美感,比如巜石榴树》、《晚钟》、《因为风的缘故》、《烟之外》、巜边界望乡》等,有些沦于普通了,至今来说。看许多首是80年代末写的,一路走来,仍看出,新诗的传承与创新还在路上,也仍将在路上。比如《晚钟》那首,对语言的颠覆,主客体反转,通感的融合,当时应是相当耳目一新了!这是诗歌作为先锋对语言的贡献,致敬前辈们……

2,读诗集《我歌唱的理由》

    1,银莲花的低鸣沉睡在电中……

    银莲花的低鸣沉睡在电中

    日落的金子返回黑色的河流

    开始由于黑雪变得痛苦

    那一年铜蛇死去

    骆驼朝着山泉以外的荒漠出发

    泉水沿着墙壁升起来

    飞檐望着遥远的大海

    小猫沉睡在虚无的边缘

    有人说着梦话

    奇怪地微微抬起手

    说的是最恐怖的事情——

    说的是背叛

    3.月亮在浅蓝色的钢琴上……

    月亮在浅蓝色的钢琴上

    演奏着小夜曲

    我们躲到柱廊的背后

    探身观看和等待着

    但是那比任何人都更怕声音的人

    却来击打它的背脊

    月亮的玻璃小丑不再出声

    银色的血液流失过多

    它的脑袋滚落到

    远处黑色的矮树林背后

    别了,月亮。月亮的刽子手

    生活在玻璃的雪屋中

    在气球上他的岁月

    悄悄地飞向太空

    一切已成过去,他也已忘掉

    曾经杀死过自己

    4.石头默默地孕育出水……

    石头默默地孕育出水

    太阳静静地沿着那条道路升起

    秋天望着金色的远方

    泉水在深深的悬崖中沉默

    或许上帝那里已经下雪

    5.精神自动地疯狂歌唱……

    精神自动地疯狂歌唱

    自动的、无边的世界是枉然的

    水在闪烁,春天飞向冰层

    躺下,睡觉……你的功勋是枉然的

    担心遗忘,担心在太阳下疲倦

    阳光的黑暗冒烟如同松树

    一只手触摸月亮而火焰逐渐凋萎

    旗帜在黑暗之上秘密地耷拉下来

    蛇爬出了光线爬上嘴唇

    光焰闪烁,蜡烛逐渐黯淡

    从地球望出去:黑子在太阳身上生长

    来自光线的黑子在你身上诞生


这几首似用了相同的手法: 叙述有悖常理、颠倒、疯言疯语,象征一种精神临界的高度紧张、窒息、崩溃后而致的绝望感。

也许是这样一个苦难和修炼历程: 一个人失望—— 绝望—— 呼号—— 沉默—— 呓语,他与哑默的石头、贝壳和幽灵交谈,在石头与火中倾听神赐予的言词,如果还没进精神病院的话,他或许就是我们中间将来的诗人……诗人,他触及天堂和大地上的死亡……


2,  从深处 /特拉克尔

    这是收割了的农田,落着黑雨

    这是一棵棕色的树,孑然独立

    这是飕飕的风,缠绕着空空的茅屋

    多么悲伤的夜晚

    柔弱的孤女

    绕过村舍去捡拾零星的谷穗

    金灿灿的圆眼睛在暮色中寻觅

    她的怀抱等待着天赐的新郎

    回家的路上

    牧人们发现了那可爱的躯体

    已经在荆棘丛中腐烂

    我是一个影子远离阴暗的村庄

    从林苑的喷泉里

    啜饮上帝的沉默

    冰凉的金属践踏我的前额

    蜘蛛在寻找我心的方位

    这是一道光,在我的口中熄灭

    深夜我发现自己身在原野

    到处都是垃圾和星星的尘埃

    榛树丛林里

    晶莹剔透的天使重又发出声响


后半部分里,“我”是孤女的述说,还是作者介入的声音?或者也可理解为两者均可?我代表已逝的、孤苦的孤女说话,“我”的声音是孤女、作者、世人和上帝的汇合的回声?


这本诗集,总的来说,曼德尔斯塔姆和里尔克的诗仍然让人惊艳。瑟德格朗的诗仍然让人震颤。阿米亥那组并没选上他最好的诗,只突出了一位诗人战争中饱含愤怒与反抗的一面,凸显了一个人的高声部,其实我想说,他诗歌中最动人的部分是哀痛、隐忍、克制,又快要绷裂的、如泣如诉的低音。

另外,巴列霍那组诗有两首我读得不知所云,不知是翻译原因,还是领悟力不够。一些新兴的、当代诗人的诗糅合了现代元素和生活风格,显现出了过去较隐秘而今可大声说出的关注点,语词和表达方式都比较现代,这些元素的杂糅令人耳目一新。比如用上解剖学生理名词、现代器具名词,有时用这些词语是一种冒险,毕竟越切近越熟悉越普通的东西要让我们歌唱出诗意难度大一些。比如下面这首:

《三十一岁的情人 》

当他脱掉衣服时,

我想到一块正打开包装的黄油,

那种牛奶般的光滑质感,

从冰箱拿出来时它还很硬,

就像他的身体很硬一样,结实

高耸的胸肌,乳头像崭新的硬币

压进胸脯,下方的肌肉铺展开来。

我看着他的手臂,形状仿佛

被一把刀削过,刻画出曲线,

三角肌、二头肌、三头肌,我几乎不信

他是人类——背阔肌、髋屈肌、

臀肌、腓肠肌——他被制造得如此完美。

他裸体站在我卧室里,还没受到

任何损害,虽然他很快就会

受到损害。有一天他会长出肚子,

铁丝状的白发,流尽柔软的深色

纤维,他皮肤的奶油色也会

松弛,慢慢分离,罩着一团矮小稳定的火焰,

他对此不知道,正如我曾经不知道,

我也永远不会告诉他这点,

我会让他在床上摊开身体,

这样就能一次次吸纳他的

富饶资源,用我唯一能做的方式将其夺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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