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好戏》:文明与蒙昧不过一步之遥

我是抱着杀时间喜剧片的心思来看这部电影的,所以,这实在是一个巨大的惊喜——这个夏天,竟然出现了两部既能实现商业目标,又有着深刻内涵的作品。

冲浪车在小岛靠岸,四面八方仅有一望无尽的碧蓝海水拍打着礁石。与世隔绝的绝望,甚至连家乡都不知道是否依旧存在。“陨石掉落”的说法经不起推敲,然而当人们落难,陷入慌乱时,越是恐惧的事情越是容易传开并被人相信。男主一直在琢磨怎么回去,那是有彩票作为动力,故而文明的种子还在心里没有消去。但哪怕是他,在亲眼看到灯火通明的游船前,也不是百分之百确信的吧。电话无法使用,信号收取不到,只能用救生衣拼出SOS,在风里飘飘摇摇。

起初人们还惦记着外面的世界,祈求会有人来拯救他们,求神拜佛有,静坐沉思亦有。然而随着天色逐渐变暗,海岛的湿润令暴雨随时可能降临,电闪雷鸣,远方还有不明物体发出的呜呜声音。这些加重了人们心中的恐惧,让他们愈发怀疑:自己该不会就是最后的人类了吧?也就在这个时候,第一个转折出现了:小王发现一个山洞。

“不想挨浇的就跟我来。”

山洞里,有人试着钻木取火失败,小王用打火机点起篝火,这是光明首次出现。于是第一个组织诞生了,以小王为领导,人们必须严格遵守他的命令,去寻找鱼、野果和淡水,而后上交集体,统一分配。就这样,文明最早的形态诞生了:对于领导者的追捧是出于绝对的力量差异、集体劳作、公有制等等。但是,“退化”不会这么快,面对马进的意见,小王给出的回答是以绝对的暴力来压制。木棒抽在人们身上,倒真像是小王当年的职业“耍猴”。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张总一直一声不吭默默干事,实际上自己早就发现了宝藏。“谁对现在有意见,跟我来。”轻轻松松制造分裂,拉出第二帮派。事实上,他发现了一艘翻倒的大船,船上物资和现代化设施应有尽有(除了与科学相关的物品)。人们突然摆脱了茹毛饮血的生活,换上干净的衣物,可以洗澡。张总披着西服喝着酒,态度非常友好:“大家随便拿,我们都是朋友。”

小王很快也发现了这个地方。他兴奋地领着自己的人东翻翻西看看,被张总制止:“想要,拿东西来换。”——货币诞生的前奏,物物交换成立。后来他又提出用扑克牌作为媒介,买卖都使用它——一般等价物诞生。只能说张总不愧是与金钱打交道的人,在这方面的感知极其敏锐。小王当然是理解不了他这一套的,生气地叽歪一通就领着人走了。但他手下的人可不都这么想,一个人偷偷摸摸地回来,张总笑着拍手:“欢迎,欢迎。”

男主角马进在来海岛的路上查出自己中了六千万的彩票,兑奖时限是90天。因此他一直念念不忘着能够回去,之所以第一波跟张总走了,也是相信他会用这艘燃油动力充足的船代他们回去。然而张总自有计策,他早就知道这船翻不过来,也没有打算回去。在这里他依然是吃穿用度俱为高等、居高临下享受资产阶级快感的唯一一人,对他来讲这就够了。得知此事的马进感到痛苦,与张总决裂,和弟弟小兴一起出走,成了第三个势力,也是人最少的——只有两个人。他们在不远处找到了一艘小船,勉强能遮风挡雨可以住在其中。

后来他们二人回到大船处,大船里俨然已是现代文明的景象:人们排队用扑克牌购买蔬菜和食物,井然有序。他们想要借渔网使用,被张总手下痛打,肉体的痛苦伴上精神上尊严尽失,他们挨过了最痛苦的一个夜晚。日子一天天地过去,距离彩票兑奖的时限越来越近,马进几乎崩溃了。对于昔日生活不顺、身份地位低、追不到女神的他来讲,六千万和苟活哪个更重要,可能还真的是前者。此时此刻,一面是原始氏族社会,虽然有压迫和疲惫,但至少维持了生存;另一面是踏进资本门槛的社会形态,顶层阶级自然是张总和他身边的人,而底层人也自得其乐。“货币”的出现使得生活井然有序,船内的物资则完成了天然的资本原始积累。

只有马进这一边,永远是失败——夜里被吊在山洞外头、被痛打、不允许吃饭、风吹雨打、嘲笑、嘲笑、嘲笑……看起来,这是上天要终结了他的道路。任凭他有野心和抱负,又能如何?

天无绝人之路。

第90天,彩票作废,六千万化作飞灰。

也就在这一天,从天而降的鱼雨把他们几乎砸昏过去。谁能想到,龙卷风裹挟鱼虾这样极小概率的事情,会砸在他们头上呢?

未来就是马进与小兴二人的舞台了。命运正是如此奇妙,这才是真正的原始资本,无论什么时候,食物都不会被人拒绝,用好了,这便是最佳的工具。利用这些,马进成功构造出小王和张总两派人的残杀——从天亮一直厮打到天黑,女人们撕扯着对方的头发和衣服,男人们招招都惦记着对方的性命。为了什么而战?辛辛苦苦建立起的文明在一瞬间又回到蒙昧。得来全不费功夫。

雪亮的灯光打开,马进的影子就像是神,在指引着充满诱惑力的一条道路。所有人欢呼雀跃着,一齐重复着大喊,信徒和宗教一并诞生了。灯光何来?小兴是个理工生。之后他还做出信号接收器让人们可以联系自己的亲人,更加强了他们二人的统治力。佩服的同时不由得感慨,科技才是第一生产力、“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如果说有什么能让人们快速脱离蒙昧的话,那样东西只能是科学。就这样,人们穿上同样的条纹衣服,生活幸福喜乐,跳绳,晾晒被单——开启了伊甸园的生活。马进也就此俘获女神的芳心。当姗姗姐头戴花环,身后展开精灵翅膀的时候,他们就是亚当和夏娃。这已经不能再称之为“隐喻”了,而是“明示”啊!所谓乌托邦,就是能让人们全都忘记外界的生活,连对回家最渴望的马进都不禁怀疑:外面的世界、故乡……真的是存在的么?存在,他就一定要回去么?

转机又出现了,猝不及防。神秘的呜呜声再次响起,马进、小兴和小王在高崖上看到了放着烟火的游船,他们都愣住了。外面的世界突然变得触手可及,他们并不是世界汪洋中的唯一,广阔的大陆依旧在,没有什么消失!小王激动地狂笑着跑远了,马进仰头痛骂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他在这里拥有的一切,是经历了数不尽的痛苦之后自己拼出来的,若是回去,他又将一无所有。

看到这里时,我想:如果马进和小兴将小王在这里解决,然后假装自己没有看到船,就神作了。

事实上,没过两分钟,小兴就露出的黑化的一面:“如果……他疯了呢?”

回归到船上,眼见的是极其荒谬的一场戏。小兴和马进率先通告众人小王疯癫的事实,而小王兴奋地回来,面对的仅有同船人的冷眼。他拉扯着岿然不动的人们,渐渐开始慌了: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话呢?“喂,走啊,我们一起下去……喂喂,我真的看到船了,好大的船啊,蹭蹭冒着礼花呢!”为什么你们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呢,我说的都是真的,啊啊,你们怎么能不相信呢……“喂,马进,小兴,你们说是不是!是不是有大船!”他绝望地跳起来。“是是是。”小兴点头,虽是认可,话里话外的轻浮却更加深了人们对小王的怀疑。于是最魔幻的一幕上演了——

掌握真理的人被愚者踩在脚下人人喊打、幕后的掌控者居高临下冷眼旁观。这是不是“清除异端”呢?

摄像在此时调转镜头更是让这一幕荒谬而魔幻,虚妄又好笑。真正的逻辑在人们头顶,这一切从最初就是逆转的。

终于真理被抹杀了,点击之后,一切安静下来,秩序重新建立。人们送了一口气,马进却越来越迷茫,不知道自己所作所为正确与否。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小兴无声无息地“黑化”,逼着张总交出了全部产业。

“如果要回去,就只有我们两个回去。”

马进狂笑一通,这就是现实,人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直最信任小兴,未尝不是因为他最听话,什么都支持自己。面对小兴的质问他无话可说,但心底依旧保有真诚和善良的他下定决心,要让所有人都回家。

于是,他和小王合作。在离开之夜,点燃火焰,照亮漆黑的夜空。

那一幕不知为何让我联想到普罗米修斯的圣火。当姗姗一步一步走向火把,将火把掷向遥远的黑暗时,我愿意用圣火来解读这个场景。普罗米修斯偷盗圣火为人类带去光明和希望,这是他对自己创造出的种族的善意,而在此刻,熊熊燃烧的火焰更是有种抹去过去144天的意味。熟悉的世界就在眼前了,他们要回去,任凭这里的发展如何,真正的文明始终是他们敞开怀抱要去拥有的东西。

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关于这个结尾,在我看来,如果是彻彻底底的黑暗结尾,也许能让影片拔高一个层次。《一出好戏》和《我不是药神》的共同缺点有两个,其一是笑点尴尬,本是深度片,何必用喜剧的色彩来拉低自己的身份。其二是为了过审做出了妥协,若能将黑暗贯彻到底,对要探究的问题运用更加深刻的描写方法,对不同的角度都有关照,则可使得影片更加震撼人心,也能更加完全地展现出导演的野心。但瑕不掩瑜,这些缺点在它们做出的勇敢尝试前不值一提,更何况黄渤首次出演导演,就能带来这样等级的作品,实在很让人惊喜。

片子中的爱情戏倒是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姗姗姐始终过于清高,脸上干干净净的,情绪稳定,理智,和身旁人格格不入,仿佛根本不是生活在荒岛,这是否又是某种隐喻呢?舒淇的普通话实在是不敢恭维,但她真的很美,最后的点火更是圣女救世,肉眼可见的纯粹。张艺兴的表现可圈可点,在电影里你是认不出来他的,因为他完完全全融进角色里了,这很好,黑化的时候让人心里一惊,拎住马进领子的质问青筋暴起,声嘶力竭。如果从前提到他如果想不到什么作品的话,那么今后就会有了。

整个故事,从旧秩序的建立、摧毁到新文明的发展,最后还是抵不过发展百万年的真正“人类文明”。细节出彩,多次出现的绿蜥蜴、蜘蛛等,教人毛骨悚然的同时,也是观众自身的影射。我们在这里瞧着一出又一出好戏的上演,而它们则在剧里旁观,眼睛永远是冷的。是的,片子中确实有相当多不合理的地方,例如人们对预言的轻信、一辆车掉到水下那么深的地方居然还能浮起来并且只是车窗坏掉、在野岛上群体生活144天没有传染疾病……然而也正是这些硬核bug给电影蒙上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一出好戏”,对于我们来讲,这电影是戏,而在岛上发生的一切,与电影开头和结尾的现代文明相比,不也是“戏”?

所以,争执何谓真、何谓假又有什么意义呢?毕竟影片已经给出答案——

“假的太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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