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伤的牙医

“医生?”

“啊?”

办公桌前的医生松开了按压着太阳穴的手,抬起了头。

丁香油混合氧化锌的味道充斥在两人的鼻腔,医生与来访者在诊所明亮清冷的光线里对视。

“你好医生。”

医生花了好长时间才把视线从他穿的大红色毛衣上转移到他的脸上,但随即又转到了他身后半开的门上,透过门他能看见外面一排长椅上铺洒着的夕阳,橙色的光也沾染到了走廊墙上的告示牌,让一张张口腔剖面的色调变得温暖柔和,他指了指门示意来访者把它关上,来访者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去轻轻地推了门一把。

医生站起身来与来访者握了握手,就连握手的时候那位来访者也没把左手从他皱缩的眼角下那肿胀的左脸颊上放下来,他微微低了低头,那栗色且夹杂着星星红色的发丝便也跟着颤动了一下。

“你好。”

握完手后医生重新坐下,来访者欠着身子急切地望着他,片刻医生瞥了一眼他大红色的毛衣后才看着他痛苦的脸缓缓问道:

“你来看牙齿吗?”

“对对对对对!”

来访者急切地眼神化为了急促的语言,说完后像看到希望似地展开眉头捂着脸笑了起来,医生点了点头指了指旁边的治疗机让他躺上去。来访者看了看旁边摆着的一个真皮躺椅般的机器,然后松开了按着脸颊的左手,双手撑着身子,屁股一挪后背一躺,稳稳实实地靠在了柔软的坐垫上。

他愉悦地扭了扭身子然后冲医生点了点头,医生取下工作台上的淡蓝色口罩戴在了脸上,起身拿上了银色锃亮的口镜缓缓走向躺椅上的病人。

病人喉结动了动咽了口口水,看着站在工作台边的医生,医生身上白色的大褂被那大红色的毛衣映照成了漂亮的粉红色,那淡蓝色的口罩与透明的眼镜镜片边缘都镀上了一圈亮色的红光,当视线游走到医生的眼睛时,医生突然也看向了他的眼睛,两人对视了一阵,医生棕色瞳孔里的一大片红色让他的心里一紧,喉咙又开始吞咽,身子莫名一抖。

“放松。”

医生把机器上方的探照灯打开,白色的光线占满了病人的整个视线,病人后仰着透过强烈的光线看见医生探过了头来,手上锃亮的口镜柄上反射着流动着星点寒光,冰凉的口镜在他的嘴里左碰碰右敲敲不时还按一按,他不敢闭眼睛,只能睁大了眼睛盯着白色的照明灯。

医生看着病人那失神的眼睛,还有张大的嘴,一张惊恐地表情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眼睛因失神而不停地转动,张开的嘴僵硬地微微颤抖,医生突然有些恍神,仿佛自己像个加害者,绑架了面前的这个人似的。

不过医生还是很快调整了过来,那人的牙龈肿胀地泛着光,肿胀的牙龈包裹着的是一颗被蛀蚀了一大半的大牙,并且那残余的牙根上还有一大片黑色的孔洞,黑色的空洞周围残破不堪的牙齿刺入了那发红肿胀的牙龈里,用口镜轻轻按压了一下红肿的牙龈,病人的身子便不住地颤抖起来。

医生结束查看,关闭了探照灯,从工作台上取下一张纸给病人,病人起身把积蓄的口水吐到了盥洗台里,然后擦了擦嘴期待地看着医生。

“你上火了。”

医生疲惫地取下口罩,从桌上取来病例表,开始往上面写,写了几个字后又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病人。

“不过,就算没上火你这也该拔了。”

他舔了舔嘴唇,无奈地看着病人那一半边臃肿变形的脸。眯着眼说:

“你这怎么肿得这么厉害啊。”

“疼了好几天了。”病人急忙地说,边说着又把手放在了脸上,“这几天心情不好。”

“啊?”医生不解地看着他,“心情不好,你不疼啊。”

“疼啊。”他轻轻地摸了摸自己脸神情黯然了下去,“唉,那又算什么呢,每天都是一样的事,我每天都七点起来,然后吃楼下小摊买的不知什么馅的包子,然后去挤地铁,每次闻到地铁车厢的味道我都想吐,然后上班坐到下午5点下班又坐地铁回来,又从楼下餐馆里打包一份炒饭回家,我至今不知道那包子是什么馅,那炒饭里黑色的炒糊的蔬菜是什么。”

他停下来叹了口气,医生皱着眉头一脸疲惫地看着他。等他叹完了气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开始继续诉说。

“每到黑夜我都会在脑子里把明天需要做的事做一遍,需要走的路走一遍,那不知名的肉包的味道回味一遍,还有那恶心的地铁车厢的味道,我已经忘了我自己的味道了,每当我仔细闻我自己时,我总能闻到地铁车厢里闷热糅杂的气息,就像我永远也没走出过地铁那道门一样,我永远都是站在地铁上,拉着吊环,一遍一遍地循环走过每个站,一遍一遍地做着同一个梦。”

说到这里他睁大了眼睛瞪着牙医,布满血丝的眼球转动着观察着医生的每一丝神情,企图从医生的眼里看出丝毫同情或者什么,但是医生只是摆了摆头然后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好了,好了,把牙拔了吧。”医生示意他躺下,“拔了牙一切都会好了。”

“可是,怎么可能……”

“好了,躺下,你也不嫌疼。”说着医生再次戴上了口罩,打开了探照灯,明晃晃的探照灯打在病人的脸上他立马就不说话了,只瞪着双眼睛,黑色的瞳孔缩在布满血丝的眼球上无神地乱晃,双颚张大着口腔内一览无余,咽喉处垂下的红色小舌头孤零零地颤动着。

“忍着点啊?”

病人透过强光只能看见医生的残影,他皱着眉头咽喉不停吞咽着。

“打麻药而已。”

医生话一出病人的眉头便松了下来,紧接着他感觉到了一根细小的东西抵在了牙龈上,冰凉的触感让他有打了个激灵。

“一下就好了。”

医生像哄孩子一样哄他,接着便推动了注射器,刺痛从牙龈根部传来,他紧张地全身紧绷,他无神晃动的眼睛也盯直了一个方向,头顶的探照灯仿佛绽放出了一朵炫丽的白花。

随着药液从注射管里慢慢消失,医生的眼睛也越发微眯,最后直到变成一条线,然后注射完毕,他取出针管,又扯了张纸给在躺椅上的病人。

病人重重喷出一道鼻息,从躺椅上坐起把口中麻药与唾液的混合物吐在了盥洗台里,麻药一直从他的牙龈遍布到了嘴唇,他看向医生似乎想要说着什么,但是一种无力感开始在他的口里蔓延开来,麻木的舌头瘫在口腔就像含了一块生肉,耷拉的嘴唇紧闭着,医生看了他一眼,眉头舒缓了,露出一丝缓和的表情。

医生默默地准备着工具,狭小的诊所里两人静默无声,只有盥洗台上的出水口“咕噜咕噜”地流淌着清水,丁香油与氧化锌还有清水的味道穿过鼻腔进入大脑深处,那清冷的气息使人害怕,病人瘫在床上,视线不停在诊所里的角落里跳跃,诊所里有大片的白色,白色的机械,白色的纸张,白色的服装,就连遮掩窗户的的厚重窗帘也是白色的,只有工具台上零散摆放的银白器具才从他身上获取了那一星点红色,他从那些器具上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他板着脸,耷拉着眼角且毫无生气的眼睛在自己脸上扫视着,他试着嘴角上翘微笑一下,但是肌肉却被麻痹不听他的使唤了,他瘫倒在躺椅上,双眼上翻露出近乎绝望的眼神。

医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表,上面的指针昭示着他快要下班了,这时他的眼睛也不听使唤了,不知该聚焦何处,视线游走间突然落在了窗帘底部与白色地砖的缝隙之间,那里有一丝温暖的橙色光线透过窗帘的阻拦幸运地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他感到一阵激动,连准备工具的双手都温柔了许多。

病人看着医生把准备好的工具放在了手术台上,他在一堆工具里搜寻出了一柄钳子似的金属物,并死死地盯着它,脑子里出现一幅幅血腥恐怖的图像,他仿佛已经在医生白色的大褂上看到了溅射的血液留下的斑斑点点,他把视线转到医生脸上,警惕地望着他。

医生朝他扬了扬下巴,病人随即便张开了嘴巴,医生把探照灯拉拢,好让光线充满他的口腔,他把钳子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颗残缺的蛀牙,当钳子夹住那颗牙齿的时候他明显感觉到了病人脸部的抽搐。

他看向病人,病人正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眼睛里露出绝望的神情。

那个眼神真熟悉,那不是痛苦的眼神,不是对拔牙的恐惧,真正对拔牙的恐惧他只在小孩身上看到过,此后的大多数人拔牙的时候所露出的表情都不与当前自己的处境所匹配。病人的眼眸里渐渐水润起来,片刻后医生重新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蛀牙上,他不想再看着那种表情了。

病人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他已经感觉到了钳子夹住了他的牙齿,就在左边,那疼痛的根源,他静静等待,就像等待拆弹专家把它嘴里臌胀的炸弹拆除,他不敢看钳子,生怕看到那鲜血飞溅的时刻。

突然医生开始发力,钳子开始收紧,他感觉自己的大牙被一股力量挟持住了,然后左右晃动,他全身紧绷,连鼻子都停止了呼吸,耳朵里隔绝了外界的声音,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就像秒针一样跳动,在晃动了一会儿后,医生开始拉扯,片刻后一声清脆的声音,就像树根断裂般的声音略过了他的耳朵,直接在脑海里炸响。

疼痛使他到晕厥,他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没有料到打了麻药还会这么疼,在那一瞬间他的肌肉收缩剧烈到快要痉挛,随后温热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流下,泪腺被痛苦激活,他被疼痛“感动”得泪流满面。

当医生把探照灯关闭的时候他在慢慢缓过神来,眼睛又重新有了焦距,他动了动下颚,然后木然地坐起身把嘴里的血水吐到了盥洗盆里,随后他结果医生递过来的纸巾没有擦嘴,而是擦了擦脸上的眼泪,顺便擤了擤鼻子,完后他把纸丢入垃圾桶里,又望向医生。

医生收拾着手术台,努力撇过脸去不看病人那张因麻醉药而呆板且哭丧的脸,每次遇到这种病人都够他恶心半天的了,他迅速地病例然后让他去前台交钱,但是那位病人却坐在原地迟迟不走。

病人看着医生,张合的嘴看的出来他想说着什么,但是麻木的舌头和嘴唇可不允许,至少这短暂得时间里不允许。

医生看着他十分无奈,诊所里沉闷的气息越发浓重,医生拉开了窗帘,窗帘拉开的一瞬间,夕阳的余晖打在医生的脸上,天边将落的火球占满了医生的视线,阳光的余热惊扰了室内的清冷,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感到血液似乎在往头上涌,升温的血液涌上他的眼眸,让他的视线被暂时地阻断,一阵眩晕感袭来,一声隆钟在他脑海里奏响。

他无力地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靠着工作台。

他们两人对坐着,无人知道他们怎会有如此的默契,夕阳打破了静谧的环境,医生张口小喘着气,突然医生似乎缓过神来了,走到病人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

“去交钱吧,我下班了。”

病人沮丧地看了医生一眼,然后转身出了门。

下班时间到,医生疲惫地走出诊所,低着头避开阳光的直射,缓慢地走到车站,坐上公交回到家。

黑夜里传来惊叫,梦中他梦到了美好的故事。

第二天他又坐在诊所里,报纸上写着昨日又有人跳楼,报纸上的照片好像有点熟悉,但是他依旧没有留意,继续浏览其他的信息。

直到屋里又响起了敲门声。

你可能感兴趣的:(悲伤的牙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