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皇冠，却只想成为宠儿——电影《宠儿》

在刚刚结束的第91届奥斯卡中，《宠儿》中女王的扮演者奥利维亚.科尔曼斩获了影后大奖。这一部宫廷奇情题材，将英国皇室中的政党权利斗争转化成了女同之间的情感战争。舞台剧化的叙事节奏、夸张华丽的服饰和化妆、呆板古怪的配乐、古典气氛中夹杂的冷幽默气质，使这部电影呈现出一种值得玩味的奇特质感。

虽然目前的评论普遍把关注点集中在“宫斗”主题，片名也顺理成章被理解成两位女官争当女王的宠儿，但在我看来，“宠儿”还有另一种解毒方式，实际上女王本人才是“宠儿”真正的题中之意。一方面，女王身居高位，看似整个皇室和英国的宠儿；另一方面，片中的女王是一个明显的心智不全者，与其说是两位女官争夺女王的宠幸，不如说是女王在费尽力气争取被人宠爱。一个集权利富贵于一身，却严重缺乏被爱的人，就是片中塑造的女王形象。

其实对女王形象最恰当的概括，就是武志红老师创造的“巨婴”一词。女王是一个显而易见的巨婴，她的脸上终日挂着一种失智的郁郁寡欢，眼神空洞而哀怨，是常年囿于深宫的落寞和一个心智不全者迟滞困惑的复杂混合，她耷拉的脸蛋、下垂的嘴角，都深深陷入人物的孤独和无力感，角色和故事浑然一体。

奥利维亚.科尔曼的表演非常到位，我一直认为演员在塑造角色时能让观众忘了她原本的形象，是一种非常高的境界，在影片中已经完全看不出演员本身的神采，只是一个垂垂老矣的失意者形象，虽然同片的另两位女演员也同样贡献出了影后级的演技，但出于与影片气质的融合程度，我还是会把这一票投给维多利亚，她获得影后殊荣在我看来是实至名归。

影片中，女王在自己的卧房里养着两笼兔子，这个荒诞的设置是一个明显的隐喻，这些兔子就像女皇本人，她虽然居于权利的中心、生活在最雍容尊贵之地，实际却无异于深居牢笼，看似尊贵，本质上却胆怯懦弱，任人摆布。两位争宠的女士都强悍智慧、野心勃勃，而掌握权力的女王却唯诺无助，与真正所谓宫斗剧中杀伐决断的帝王形象大相径庭，权力关系也形成了某种微妙的倒置。

这些兔子同时也是推进剧情的重要线索，故事开篇就是因兔子而起，女王让自己的知己兼爱人——公爵夫人萨拉摸一摸兔子，萨拉坚决拒绝，女王说：你爱我，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萨拉说：爱也有限度。而女皇回答：我觉得爱就是没有限度。这段对话拉开了整部剧的帷幕，实际在女王和公爵夫人的关系中，公爵夫人始终强硬、克制、理性，如同她对待权力和政治一样，而女王则是一个巨婴式的对爱的祈求者。虽然权力和地位上有高低之分，但在感情关系中，女王才是弱势的依存者，她会因公爵夫人跟别人跳舞而吃醋，甚至因为想让忙于政事的公爵夫人来陪她而扬言要跳楼自杀。女王对公爵夫人的爱，也始于儿时受到欺负时，受到了公爵夫人的保护。

而与公爵夫人争宠的阿比盖尔，第一次与女王接近也是因为兔子，她在女王气恼之际，假意对兔子感兴趣，并善意地抚摸了兔子，因此获得了女王对她的好感，她们相处时也常常谈起这些兔子，女王曾夭折过17个孩子，这是17只兔子就是他们在女王心中的寄托。然而当故事接近尾声，病体沉重的女王枯卧于床上，坐在一边摇椅上悠哉看书的阿比盖尔，突然试着用脚狠狠踩住一只兔子，看到这一幕的女王顿时警醒，她看到的仿佛是阿比盖尔即将对自己大肆施加控制的野心。

片中的女王从一开始就腿部受伤，只得坐轮椅或让人搀扶，这同样也是一个对角色身份的隐喻，完好的双腿象征着自由的行动力，而女王总是跛着一条腿，她并非一个真正拥有自由的人，她身上有着难以根治的顽疾，不在身体而在于内心，她相貌近于丑陋，能力难堪大任，她无法理解公文的意义，更无法为政治做理智决定，她某种程度上是被朝臣愚弄的对象，当阿比盖尔将政事比喻成party，她才能欣然做出判断，然而两党都在利用着这一点，她只是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

整个影片流露着古典戏剧的特质，在叙事上分成几幕，每一幕都有独立的小标题。在视角效果上，运用了非常多大幅度横摇的镜头，一方面更加渲染了宫廷的庞大但空洞，另一方面有如观众看戏时扫视舞台种不同表演区域的视觉观感，配合工整对称的构图和大量大广角甚至鱼眼镜头的呈现，塑造出一种恢弘华丽的古典戏剧质感，怪诞、疏离，空间的扭曲感。

在服化道上，不是仅仅遵照史实，而是做了夸张化的处理，片中的男性党首都带着夸张的假发和滑稽浓艳的妆容，成为深宫中引人发笑的荒谬笑点，而宫中的每一个权力争夺者，谁又不是带着厚重的面具示人呢？

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片中的配乐，在音效中常常使用一种枯燥呆板的，如同拉风箱的声音，像是有人悄悄推开了沉重的木门发出的吱呀声，又像是年久失修的旧楼梯被人踩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样的配乐强化了荒诞感，也让宫廷内的空间显得更加老迈乏味。

片中的一些段落，做了极其舞台化的表演处理，例如阿比盖尔和马斯汉姆在树林里追逐挑逗的桥段、大臣们向裸男投掷番茄的桥段、阿比盖尔婚宴上如小丑和现代舞表演一般的桥段，都极尽夸张酣畅之能事，令观众在这几个瞬间仿佛临场观看了一台荒诞派戏剧。

这部电影的导演兰斯莫斯，以独特的个人风格而著称，他此前的作品《狗牙》、《龙虾》、《圣鹿之死》都带有大量的隐喻、舞台剧气质和哲学意味，在当代年轻导演中，是非常独树一帜的存在。这部电影散发着浓厚的文艺甚至古典戏剧气质，在影院播放时却屡屡引起观众的笑声，气质之独特难以用文字概括。

这三人之间究竟是爱、是恨、是野心的博弈，种种复杂纠葛无法一言以蔽之。但观众也许能感受得到，在这段博弈里，每个人都起了杀心。当公爵夫人被冷落后写信给女王，她写道：我想用刀刺进你的眼睛。这一刻，她起了杀心。当阿比盖尔踩住女王的兔子，这一刻，她也起了杀心。而影片的最后，女王命令阿比盖尔跪下，死死揪住阿比盖尔的头发，这一刻，女王也起了杀心。不管在权力的斗争中，还是在爱里，每个人都在某一刻由爱生恨，以命相抗。

伯爵夫人被流放离开英国，最后的画面，阿比盖尔的脸和女王的脸不断交叠，脸上是同样的悲凉和愤怒。三个拼命想成为宠儿的人，没有谁是真正的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