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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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气真是越来越冷了,晒在阳台上的内裤已经结了冰,没得穿了。啊,被窝很舒服,早上的课又睡过去了,什么课来着?不记得了。手机充着电,放着音乐,很有安全感,不想起床。但是下午两点半有台球选修考试,虽然是肯定会过的,它的简单程度就像老嫖客嫖娼一样,你能起杆就够了。但杆总是要到的啊,对起床充满恐惧,好似我掀开被子,就会有人手持冰刀刺向我。

      头发两个月没有剪过了,乱糟糟的,胡子也生的猖狂,终于下定决心起床。洗脸的时候弄破了一个痘痘,血染在毛巾上十分讨厌。照照镜子准备弄弄头发,我看着镜子里皱着眉头的眼,臃肿、疲惫、想想算了,弄给谁看呢。

      外面下着雨,不大,索性懒得撑伞了。考场的地板上脏兮兮的,有水渍、污泥、食物的残渣、以及痰。人很多,熙熙攘攘吵吵闹闹的,能听到球撞击的声音,我一边啃着煎饼一边等待着,在三点四十五分完成了考试,至于是优是良,我不想管。走出考场,又不知道该去干嘛了,昨天打游戏的时候好像抽到了新副本的门票,回宿舍去下个副本吧。

      经过走廊,有人叫住我,是我大学唯一的朋友槟榔,他看到我,问我:“在这干嘛?”

      我回答说:“干啊。”

      其实我不太喜欢与人这样打招呼,这可能是我没有朋友的原因之一吧。碰了面,说声hi,吃了没?去干嘛?在其他人看来很友好的一种方式,可我觉得很无聊。但是在人类社会生存是必须要这样的吧,记得有一次我在学院蹲坑,门坏了,有个同学上厕所看到我,对我说:“hi在干嘛?”我仔细思考了他说这句话的动机,最终得出结论——他可能以为我蹲在这里面目狰狞是为了看风景。

      可槟榔不一样,他说什么废话我都觉得好听,我也愿意和他待在一块,但和他在一起的代价是我必须献出我的自卑。他大度,温柔,心思细腻,除此之外,长的也很好看,相比之下,我是一无是处的。褒义的说,我长相很有特色,相比刘备耳垂过肩,双臂过膝有过之无不及,并且我个性直爽,所以说的每句话都不尽人意,其中包含我自以为是的幽默,它们总无心的在有心人的耳中留下伤害。而槟榔却能免疫我所有的讥讽之言,并对我的幽默产生共鸣,他说我是个很有趣的人。

      在考场外的走廊上,他正巧碰见了我,约我一起去吃饭,我不心疼自己,却心疼槟榔,已经接近黄昏才吃午饭,想必是为了社团的事情忙的焦头烂额,我在心里又隐隐约约的有一丝羡慕,我认为我的生命是无意义的,他的生命是倒挂在白云上的弯月。

      我本以为,会是我们两人单独进行一场久别重逢的四点钟午餐,原来他是顺便约我的,被约的另有其人,我心里发酸,这个遍地开花的男人。尽管我也是男人,但我对友情忠贞不二,槟榔对我很重要,反之我认为我对于他也是同样重要的。对于我重要的人,我不允许不重要的人对我俩重要的相处进行不重要的打扰。更可恶的是,我居然成了一个跑腿的工具,槟榔说暂时走不开,让我先去点餐等候,我拍了拍屁股对他竖了个中指,答应了下来。槟榔越是可恨,槟榔就越迷人。

    算了,我这种孤僻怪异的人又有多少,尽管我唯一的朋友是你,可你光芒照大千,怎么可能只有我一个朋友呢,去点餐吧,好久不见,下次不知道我会宅多久才出一次门,珍惜这次挖苦你的机会吧。

      为了省时,我选择走了一条捷径,需穿过学校建设区域的一片工地,泥泞的地上藏满了地雷,一不小心,整只脚陷入了烂泥地里,拔出时感觉到已经有水渗入,脚尖冰的发麻,我的脚趾头在鞋子里上下摩擦,十分不适。雨渐渐大了,头发凌乱的贴在头皮上,打了个冷颤,我听到起重机尖锐的轰鸣,那种声音穿透了我的耳膜,整个人无比的烦躁,没有预兆的一瞬间,有零件坠落,砸在了我的头上,血注如喷泉般涌出,我摇摇欲坠,倒在了泥浆之中。

      醒来已经是黄昏,不曾被任何人发现,我记得刚刚发生的一切,真实可信,但奇异的是,我没有一丝的疼痛感,被黄土浸泡了的鞋现在白的发亮,身上没有血迹,雨也落不到我的身上,狂风吹过,似能穿透我的身体,天空呈现出七彩的颜色,我的视力变的无比清晰,胸口的气流畅通无阻,思路分明,我想,我可能已经死去了。

      我没有能力应对这种事情,尽管我的生无意义,死也无意义,但是我始终没有做好去死的准备,可笑的是,我的死居然也是无处安放的,我不知道该去做什么,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去做。我晃了晃脑袋奔跑起来,回到了宿舍。

      门未开,我蜷缩在了门口。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回到宿舍,或许这是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最熟悉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西红柿炒蛋,我不喜欢这里,除了上下课,其余的时间都在宿舍了,睡觉、打游戏、看剧、发呆、我讨厌人群,从来没有一次好好出去走走,和同学在一起聊聊人生,聊聊未来,聊聊隔壁班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姑娘。

      舍友余秋池从远处走来,他看不见我,从我身边掠过,随后开了宿舍的门,我跟在他的后面,小心翼翼的坐到了凳子上,注视着他,希望他能发现一些异样的气息,很失望,他没有感受到我的存在。

      他是个重度文艺患者,经常在一些论坛上发表一些酸诗,虽然无人问津,但他乐在其中,他的笔名叫“雨秋池”,有次我问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是不是因为家乡有个面容憔悴,眼神忧郁等待着他的姑娘,“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他的回答是:“没有。”

      我看着他在宿舍里来回走动,眼神焦虑,我习以为常了,我爬上了自己的床,躺了下来,盯着天花板的灯泡发呆,以前也是这样,遇到了问题选择睡一觉,实在没法,就逃避不再去想。

    空气凝固了,传来洗衣机转动的声音,我对突如其来的死,有了意外的情绪,开始憎恨,开始怀疑一切,甚至我认为是槟榔操纵着我的死亡。

      我睡不着,余秋池嘴里喃喃着:“禁锢的空气,邀请了不逗留的声音,来看望夜里辗转反侧的人啊。”听着他酸酸的语气,我心里产生了厌烦的心理。他拿着笔躺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说着:

不能入眠,邻居洗衣,洗衣机狂笑。

不想过年,世事扰扰,梧桐心也老。

卧在床,扣鼻屎,但无妨,谁会来计量?

愁我恨天低,无处展拳脚,终日望东窗。

愿做蜉蝣,愿为狗,别让我荒唐。

      我沉思了许久,想,是不是年轻人就应该像他这样胸怀大志,恨天低,愿做蜉蝣,愿为狗呢。比较我而言,我是“本无凌云志,一生无所求”的。每天混在虚拟的游戏中,千日如一日,与现实脱节,但是没有规定我这样的生活方式是错误的。有人问我:“你的兴趣爱好是什么?”一般我都会回答:“看书,听音乐,看电影。”全他妈扯淡,我就喜欢打游戏,就此一样。但我不好意思说,人类社会总是这样的,你必须为了更好的生存说一些谎。

      宿舍门外传来钥匙碰撞的声音,另外两名舍友也已经回来,他们带了一大包速冻饺子,我才想起来今天已经是冬至,冬至吃饺子究竟是不是只是北方的习俗,我不太明了,至少南方的我不曾吃过,就连一家人在一起好好吃顿饭都是很少的。

      为了让我以上所说的事情真实一点,我必须透露另外两名舍友是一对gay的事实,一天晚上他们双双出柜,并宣布会白头到老,我和余秋池心悸了许久才缓过来。经过长时间的接触,发现其实他们和普通情侣没有多大区别,一起吃饭看电影,踩马路,闹小脾气,普通情侣会做的,他们也会去做。

      看过一条解释同性恋的,说其实性别不只两种,而是有数百种,性别特征是女,生理特征是男的,性别特征是男,而生理特征是女的之类的,还有心理特征之类的种种。慢慢对他们产生同情,但其实同情这种东西他们最不需要,他们需要的是尊重。

      饺子下锅没一会就被捞起来了,热气腾腾的,雾气徐徐上升,往四周散开,余秋池也下了床和他们一起嬉笑打闹着吃饺子。或许是死后才感觉到孤独了,已经十一点了,他们完全没有在意我有没有回来,可能以为我又去网吧通宵了吧,心里还是有点失落。

      我在他们的嬉笑中睡着,做了个梦,我梦见我变成了槟郎,高高的个子,白白的皮肤,从容镇定,一切事情拿捏的准当。我以槟郎的身份遇见了我自己,在我槟郎的身份看来,我是十分厌恶眼前的这个人的,因为我的外号“槟郎”就是他流传开来的,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的名字类似某种槟郎品牌的谐音,因此我就要忍受这个我十分厌恶称呼,这不公平。我想让他受到惩罚,但我不能在明面上让他吃亏,他这种人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从任何地方都不能深刻的中伤他。我千方百计的隐忍与迁就,好在某日能让他尝到点苦头。

      我在梦中惊醒,额头上与腋下都冒着冷汗。这个梦匪夷所思,并且疑问的是,鬼也会做梦吗?此时肚子也饥饿难忍了。

      起床时已经是次日黄昏,我在想我能吃点什么,鬼应该吃什么,我照了照镜子,镜子里没有我。我记得有个舍友信佛,经常在宿舍烧香祭拜,我想我也应该是吃佛香的吧,初次尝试便否定了神话传说的一切设定,那不是人吃的,也不是鬼吃的。我开始像个怨妇一般诅咒,这惨无鬼道的设定。转眼看见了桌上的外卖,一份卤肉饭和两个卤鸭头,我想,应该和电影中一样,我既然是鬼,那么吃他们的东西就不会被发现。心里没了顾及,狼吞虎咽起来。

      我仿佛感觉食物对我情意绵绵,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要做一只小虫子,让小鸭子吃掉,来弥补我吃了这两个鸭头的罪恶。下下辈子,我要做一只小鸭子,尝尝被人一口咬破头的滋味。下下下辈子,我还要吃鸭头,不做人也行,因为它们,太好吃了!

      饭饱后,头开始疼起来,撕裂般的从后脑勺蔓延,到头盖骨能听到碎裂的声音,我冲出了宿舍,捂着头漫无目的的行走着,他们正巧回来,依然看不见我。

      宿舍楼下的路灯已经亮了,走满了散步的人,天上飘着小雪,洋洋洒洒的从天空中掉到树枝上,掉到路人的头发上、鼻子上、嘴唇上、唯独掉不到我身上的任何地方。看见一个走路低着头傻笑的男孩,面容青涩,手里拿着一个包装精美的苹果,两杯奶茶一袋零食,他一定在热恋吧。我才意识到,我这一觉已经睡过去两天,今天是平安夜了。但人间的种种已经和我无关了,就算我还活着,节日也是与我无关的。

      周围人来人往,没有人会注意到我,我想去看看我的尸体,没理由过去这么久,还没有我的死讯传来。

      到了那片施工地带,有点犹豫,内心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不敢靠近,依靠着艰难的双足挪动行走,没有发现砸中我的坠落物,也没有看见我的尸体。心中疑惑一大堆,索性坐在了地上,居然感觉到了冷,这个时候,我想,我身上要是有包烟就好了,正当我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的手中就出现了我想要的东西,产生了做鬼也挺好的心里,我依照刚才的方法把烟点燃,躺在了地上,身体是漂浮着的,吸了一口感觉有点眩晕。四周静如死水,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我开始相信人活孤独,死后孤苦了,什么都不去想了,我已经死了,连同我的卑微和孤独一起死了,对槟榔那份不敢言说的爱也死了。我有多气馁,我就有多嫉妒,我嫉妒舍友的爱情,冷眼世俗;我嫉妒槟榔的人生,正大光明;我嫉妒树底下乘凉的小狗,怡然自得;我嫉妒上课装睡的人,置身事外;我嫉妒办公室抽烟看报的领导,运筹帷幄;偏偏该死的我,半文不值,而我也的确死有余辜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跑,这是我仅有的发泄方式了,我停在了我最爱吃的那家煎饼店门前,大叔大妈还在那摆着摊,被冻红的脸上缠绕着烟雾,不觉得呛,有生意就有笑容。我幻想一天的工作已经结束,他们数着今日的收获,愉悦的收摊,那该多好啊。我也想起了我的父母,想照往常一样打个电话告诉他们:“爸妈,照顾好自己,天气寒冷注意保暖,我在这里很好,朋友们都对我很好,不用担心。”

      电话没机会打了,我想我应该能回去再见他们一面。既然我本不属于这里了,为什么还在这赖着,我又不是那鲜花,就应该一直出现在这个世界,它美丽,你把它摘了,明年它还是会亭亭玉立在那里,况且我也并不美丽。

    我能做些什么呢,什么值得我去做呢,我捡起了一个石头,朝着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砸去。

      石头飞出后,我的左手被人抓住,是一个长相凶恶的中年人,他的声音浑厚明亮,一字一顿,清晰明了,他说:“你在干嘛?”

    我有点生气,挣脱出了他的手,露出了厌恶的表情转身走开,心想老子是鬼,老子为所欲为,要你管。

      我一边走,一边笑。

      聪明的人是先知先觉,愚昧的人是不知不觉,而我就是那后知后觉了。

      当有人别过头来看我时,我想起了一切。

      湿冷的雨夹雪很应景,拍打在我的身上,我听的到它的声音,嘀嗒,嘀嗒。感觉的到它的存在,顺着脸颊触碰到我的嘴唇,树枝上飞来一只避雨的麻雀,瞥了我一眼,嘲笑了几声,飞走。

      12月22日下午并不是台球考试,恰恰那是一天的满课,台球室一个人也没有,我独自走进,等待着考试开始,完成了考试。

      槟榔,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如果说非要存在的话,那槟榔就是我心中的另一个自己,我渴望变成槟榔,而我对槟榔那份畸形的爱,是在孤独中爱着自己。

      我独自走出考场,和自己打招呼,迷恋自己,并且厌恶自己,想杀了自己,而我也确实认为自己是死了的。

      我害怕,逃到宿舍,余秋池看到了我,熟视无睹,因为是没有人喜欢我的,我邋遢,懒惰,自私,斤斤计较,我的舍友早就当我是空气,就连冬至这么个节日,也依然没有我的份,我回不回来,起不起床,去干什么,他们不会去在意。

      我自导自演的,完成了所有的事情。

      都是我自欺欺人,我假装着自己已经死了,这样去活着,没有压力。我当自己是空气,尝试着去与空气对话,我幻想自己是一只小虫子,在绿色的主题里唱蓝色的歌,我可以幻化成风雨,肆无忌惮的猜忌路人的心事,我觉得毛毛虫可爱,那么我就可以和它相爱,生活的雷声太沉重,那么就让他劈死我,我就这么的生活,丑陋的存在着。

      我在公共楼的楼顶找到了槟榔,他说他也爱我,也厌倦毫无意义的生活。我背过了头,问他敢不敢和我一起跳楼,他从后面轻轻拽住了我的手,不是为了挽留,他说愿意和我一起寻找自我与自由。

《存在》

2018.1.28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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