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的女儿芸娘被鬼子抓走了。
一清早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村子。
老人们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啧啧叹息;年轻人不说话,只是默默的扛起锄头去伺候那几亩地;老大娘们则躲在村长家房门后面嘀嘀咕咕的。
“我看啊,这姑娘多半是没了。”
李大娘吐了口唾沫润了润线捻子,眯着眼睛就着阳光把它穿过细细的针眼。
“哎呀,多好的姑娘啊,这么没了真是可惜了,听说郎中现在正到处找人去救他闺女咧。”张大娘小声说道
“呵呵,救出来又怎么样呢,就算放回来也多半被糟蹋了。死了还好,要是怀上鬼子娃,那就真是……”
“不能吧,芸娘才十一咧,怎么……唉……鬼子不是人啊。”
“鬼子不是人啊。”
“有人在吗?”
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屋子里的嘀咕声,女人们像受惊吓的老鼠一样缩在一起,大气都不敢出。
村长的女人壮着胆子回了一声:“谁啊?”
“是我,郎中。”
女人们一下子鲜活了起来,大家穿针的穿针,引线的引线;却没有一个人去理会门外的郎中,大家惊人的保持了沉默。郎中站在门外,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村长的女人面上有些挂不住了,见没人搭理郎中想着自己作为房子的女主人,怎么样都要去答应一声,便拿着针线筐挤出笑脸对郎中说道:
“李郎中,你家芸娘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可是我们妇道人家也不好对家里男人说什么,再说那日本人有枪有炮的,家里的顶梁柱磕了碰了,你让这一家人可怎么过活啊。”
李郎中嘴唇张阖了几次,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只是诺诺说道:
“可是我闺女,我闺女,我给你们看过病,救过你们命啊。你们,救救我闺女。救救她。”
村长的女人被堵得没有话说,李郎中行医十几年,十里八乡少有没受过他恩惠的。
村长的女人说不出话了,房里的女人们坐不住了,吵吵嚷嚷的冲了出来,叽叽喳喳的对着李郎中说了些什么,郎中突然感觉自己脑子好疼,眼前的世界都变得模糊了,眼前的嘴巴快速张阖着,却什么都听不清,只看见村长的女人不知怎么的在那里哭了起来,几个大娘在安慰她,其他的人则对自己骂了起来。
郎中逃也似的跑出来村长家。
回到家里,媳妇正坐在门槛上等着他回来。
一见他赶忙爬起来问道:
“怎么样,村里人帮忙吗?”
郎中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的抽起了旱烟。郎中媳妇顿时嚎啕了起来,声音凄厉极了。
那天夜里,郎中在祖宗坟前狠狠的磕了几十个头,额头磕出了大片大片的血印子。烧过了纸钱,嘴里一直念叨着儿孙不肖,儿孙不肖。
第二天清晨,村口有人看见郎中背着一个口袋去了城里,当天晌午,痴痴傻傻的芸娘就跟着老爹回来了。
有人说郎中是卖了土八路的情报,把芸娘换回来的。
这些人聚在一起唾沫飞溅,绘声绘色的讲述着郎中是如何跪着鬼子军营,带着鬼子去打八路的,郎中还亲自砍死了好几个八路向太君表忠心。
但是到底是打死了哪里的八路,他们说不出。有人问他们,他们也只是脸色一变,到处乱指的说道,就是那那那儿嘛,不信你自己去看,一大片一大片的死人,被炮炸得细碎,断胳膊,断腿,肠子脑花儿到处都是,你不信你去看,你去看。
来人不敢去看,也就不得不信了。
村里人虽然没说什么,但是从此也避着郎中走,家里的老人病了也不敢去找郎中看,胡乱扯了些草叶子乱炖了一碗,只说这是祖传偏方。
郎中也不知为什么,从这天起再也不在村里出现了。夫妻两人成天躲躲闪闪的,不与人说话。
就这样过了半月,一个人从城里赶集回来,当着全村人面朝郎中家重重的吐了口吐沫,骂了声畜牲。
众人急忙拉着他走了,小声说道,小子不要命了,那郎中之前可是杀了好多八路咧。
那天呵呵一笑,鄙夷的看了旁人一眼,说道:
屁,日他娘屄的郎中,这狗崽子刨了他家祖坟,把他爷娘的祖传首饰给了日本人。
众人轰然,有骂郎中不孝顺的,也有骂鬼子连死人东西都要的。只是这一天之后,大家不再避着郎中了,看他的眼神也有些高高在上。
闲言碎语郎中也听到了许多,有几个收了郎中从前照顾恩惠的老人趁着夜摸到了郎中窗前告诉他,拿陪葬品换闺女的事情村里都知道了。郎中道了声谢,也不理会,依旧不怎么与人交流。既不去争辩,也不解释。
慢慢的村里人就开始好奇了,清晨傍晚吃饭时大家都端着碗蹲在郎中家不远处,聊着郎中是不是因为羞愧不好意思见人了。
一声轰笑后也没人当一回事,只是近来家里老人没人瞧病胡乱吃药死的多了些,也好,省了碗饭。
大人不在意,村里的孩子可是好奇极了,几孩子入夜时偷溜到郎中屋外,透过床缝往里瞧。这一瞧不打紧,却看见郎中的闺女芸娘肚子奇大,痴痴傻傻的坐在床上玩布条,孩子们惊叫了一声,吓得郎中和他女人腿一软,忙追出屋子,却看见几个孩子已经四散逃回来村子,郎中一下子瘫在了门前。
第二天,村里人都知道了,芸娘坏了孩子,是鬼子的。
这天清晨,村里老少爷们儿都聚集在了郎中家门前,郎中一开门便看见黑压压的一堆人堵在了门前。
郎中脸色一暗,半晌拱手向四方作揖说道:“芸娘还小,受不得药力,等孩子下来了,保证不让他见天光。请各位老少爷们儿可怜可怜我家孩子,放一马啊”
众人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的看着郎中,一个尖细的声音在人堆里阴沉沉的说道:
“不行的哟,这鬼子娃一出生是要吸人血,吃人肉的……”
话还没说完,郎中女人便操着一把菜刀冲了出来吼道:
“今天谁动我闺女,我要谁的命!”
说完女人披散着头发冲众人一顿乱砍,大家看着这女人的疯样也不想多纠缠,轰的散去了。
郎中夫妻抱头痛哭起来,芸娘则挺着肚子,站在门口痴痴的笑着。
那天下午,郎中媳妇带着芸娘在一家又一家人门前磕头,但没有一家人开门。
郎中筹划着带着一家人跑山里去,不成想入夜时一群人冲了进来,把夫妻二人顺势绑住押到了打谷场上。
村里人举着火把把三人押到了场中心,郎中和媳妇不停的向着众人磕着头,众人眼光躲闪着,族老则面色阴沉的对郎中说道孩子不能留。要么芸娘死,要么孩子死。
郎中拿着祖传的药罐子,为女儿熬着堕胎药,芸娘乖巧的替爹爹扇火,就像她以前替村里人熬药那样。
郎中眼泪大颗大颗的落在碗里,哄着芸娘把药喝了。喝下药芸娘大声喊着疼,大滩鲜血从两腿间泊泊流出,就像她第一天在日本人军营时一样。
不一会儿,芸娘就断了气。
芸娘死了,小小的身体甚至占不了棺材二分之一的内容。村里人怕鬼子娃还魂,就把芸娘的手掌钉在了棺材上,一根粗大的长钉钉在了她小小的胸脯上。
村里又恢复了平静,像往常一样。只是郎中媳妇疯了,郎中再也没进过村子。
好几年过去了,城里人说日本人投降了。村里人进城从日本人那里抢了好些东西,大家决定晚上在打鼓场庆祝这场胜利,郎中也悄悄进来了。
这一天大家热闹了一夜,第二天全村没有一个人像往常一样下地。临村的人路过时才发现,全村人都死在了打鼓场上。面色发黑,死相凄惨。
有人说是没镇住芸娘,她回来索命了。也有人说,是郎中下药毒死了全村人。
没有人找到郎中和他媳妇,真相也就没人知道了。没几天,邻村的人把这个村子拆了,重新划分了土地。一切恢复了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