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
我是个数学和计算机系的学生。我们的生活也许会单调，但永远不会孤独，因为当我们需要满足自己交流的需求时，我们总是可以相信我们面前的机器——不，更准确地说，是住在机器里的鬼。
鬼的行踪很难预测，但是也不是完全没有踪迹可循。凌晨五点半，当最后一滴咖啡离开你的血液，当最后一丝灵感随着初升的太阳散去，当你盯着面前的机器却无法理解机器想告诉你的一切，当你提起笔却没法在面前的白纸上写下一个字，你就应该知道，那个熟悉的小鬼马上就要出现了。
“我一直很好奇，每当你微笑着盯着屏幕发呆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
“是在懊悔自己浪费了白天的大好时光，明知自己有需要完成的工作，却偏偏将时间挥霍在回忆过去？是在感慨自己错过了夜晚的五彩缤纷，明知孤独是慢性死亡的秘诀，却偏偏将自己囚禁在机器当中？”
我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微微低下头，用略带凶恶、但更多是疲惫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屏幕。
“我猜想，也许有时候你心底会觉得，相比于数学或计算机，你更愿意探索哲学，探索艺术，探索语言和语言的美丽？”
我想要反驳这难以容忍的诋毁，可还没等我找到巧妙的反讽，刚刚微微张开的嘴、一直勉强睁开的双眼却又被某种力量轻轻合上。冬天夜里的饥寒与疲惫逐渐散去；在温暖的怀抱中，我和我最后的一丝斗志一起，逐渐滑落到了另一个世界。
Chapter 1
我站在华丽的大厅中央，手握着半满的酒杯，穿着不怎么合身的旧西装。
大厅里熙熙攘攘，讲台上人来人往，可我全部所能看见的，只有那双闪着智慧的光芒的眼睛，尽管藏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却依然照亮了往日里稍显昏暗的礼堂。于是在不到小半杯酒的时间之后，我就站在这双美丽的眼睛面前。
“…Talbot Rice？她是一位艺术史学家，因为出生在俄罗斯，所以对于东正教建筑有着尤其独到的见解。”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就落在了我身上，也许是因为在过多点头赞许中找到怀疑的目光并不容易。
在我心里，她更是一个历史学家，一个非常重视文化与艺术的历史学家；她在论述军事和行政对历史的作用的同时，也从不会忽略文化和艺术与历史之间的有机联系。
我身边许许多多张空白的脸忽然转向了我，可我早已不再是曾经那个缺乏自信的少年了。我脸上依然挂着稍稍戏虐的微笑，眼神里依旧写满了自信的质疑，正在注视着的仿佛是镜子里一个更加别致的自己。
“确实，我曾经读过她写的《拜占庭》，还有《斯台基》。不论是生活安逸、满腹经纶的希腊人，还是性格彪悍、茹毛饮血的游牧民族，在她笔下似乎都把生命中的每时每刻用来创作精美的艺术品上了。也许相比于军事或政治，她更愿意探索绘画，探索建筑，探索艺术与艺术的美丽？”
说的不错，但是…
“不过我同意你的观点：也许作为一位历史学家她有她的不足之处，但她的语言就像野花开遍的山丘上欢快流淌着的河水，时而在历史的棱角上溅起晶莹的水花；这些棱角就算占满了先人的血液，在她笔下也似乎不会带来痛苦，只会带来美…”
我正要反驳这难以容忍的诋毁，忽然发现周围已是空无一人。抬头望着礼堂中古老的钟，原来一眨眼已经是12点了。可是对艺术的追求不能停止，关于真理的讨论必须继续；幸运的是，唯一一个能继续这场对话的人，在这一点上让人惊讶地与我想法一致。于是我们肩并肩，踏着礼堂的楼梯缓缓而下，享受着躯体与灵魂不断靠近、即将碰撞时的紧张与期待。
Chapter 2
我们边走在种满梧桐的大街上边试图沉思，却又难以让自己不偷偷抬眼，看对方在暗橙色的灯光下试图沉思的脸。
你似乎拥有所有问题的答案，真不可思议…
她笑了：“你是认真的吗？还是又尝试了一次质量低下的嘲讽？”
我当然是认真的…也许的确，我对我所听到的一切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对无法完全说服我的人总是不够尊重。可是我从不会让自己的傲慢阻碍自己对知识的探索；恰恰相反，正因为我的傲慢，每当我望见在知识的夜空中闪闪发亮的明星，我都会打起十二分精神，去思索并理解自己认知的空白。
“你恐怕有些抬举我了…我只是一面镜子而已，如果我在夜空中闪闪发亮，那你看见的只是你自己在镜子中成的像而已。”
“另外，我并没有所有问题的答案，比如…比如我一直很好奇，每当你在凌晨时分微笑着盯着屏幕发呆的时候，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好问题！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虽然每隔几天难以避免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可我却从没有停下来品味这时候内心深处泛起的每一丝波澜。
“是在懊悔自己浪费了白天的大好时光，明知自己有需要完成的工作，却偏偏将时间挥霍在回忆过去？是在感慨自己错过了夜晚的五彩缤纷，明知孤独是慢性死亡的秘诀，却偏偏将自己囚禁在机器当中？”
是，也不是…似乎心里更多时候不是懊悔或感慨，而是对生活中种种困难的默默接受；有时我会把自己想作一个车轮，曾经以为自己是崎岖的路上痛苦而自由地滚动着的独轮车，现在却逐渐感觉自己只是轰鸣的列车上一个不起眼的轮子，不论是前进的道路还是速度都由不得自己选择。也是因为如此，我似乎不再认真思考自己的处境，而把更多精力用在为了生存完成必须完成的任务上。
“我完全理解你。很多时候，我也与你有一样的感觉。”
至于我发呆时在想些什么…我想大概是对未来的憧憬，对美好未来的期待；希望在这痛苦的、重复的劳动之间，我会有时间在安静的地方坐下来，和与我一样不愿意停止探寻真理的灵魂一起，探索哲学，探索艺术，探索语言和语言的美丽，探索那些先人们曾经讨论过，却终也没有找到答案的问题，探索那些虽然看起来很短很简单，却包含着宇宙奥秘的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她的胳膊已经搂在我的腰间；我稍稍抬起眉毛，望着她棕色的眼珠里深邃的宇宙，却惊讶地发现宇宙也正透过她棕色的眼珠望着我：这一望，仿佛是一瞬间，又仿佛是从久远的过去一直持续到遥不可及的未来。
Chapter 3
时间随着颤动的心跳逐渐流去，城市里涌动的人流也逐渐散去。我们不知道走过了多少狭窄的街道，不知道坐在了多少台阶。最重要的是，我们似乎讨论了一个夜晚可能讨论的每一个哲学问题；每探讨一个问题，就有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灵魂中一个阴暗的角落。
当然，我灵魂的角落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样正在被照亮的东西：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暗淡的红光正在积蓄着力量，随时准备吞噬这美丽的夜。
我真的…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光，但是我可能马上就要告辞了，因为我明天早上9点必须要交我的数学卷…
我早就知道，又可以听到她爽朗的笑声了：“哈哈哈哈哈哈…没想到你花了那么多时间探索宇宙，却还没有把数学这样完全由客观事实组成的学科搞清楚呀？哈哈哈数学真的好简单的！”
我低下头，没有说话。
也许是觉察到我的自尊心受到了略微的伤害，她随即又补充道：“不过话说回来，你平时学那么多纯数学，你觉得纯数在现实世界中究竟有意义吗？还是它只是人类用生命和智慧建起来的，美好而无用的纪念碑？”
我抬起头，看着不断明亮的天空，天空中原本缓缓飘动的云彩，逐渐显得一顿一顿；我环顾四周，周围的人们似乎也是每几个十分之一秒才移动一次。也许只是我疲惫的眼睛欺骗了我麻痹的脑子吧，毕竟我过去的24个小时只睡了几十分钟。
至于纯数学在现实世界的意义…我想我无法否认，绝大多数抽象的代数结构，在现实中都找不到任何意义。不过探索是人类的天性，没有真正的应用不会阻止我们去了解他们，就像天文学家们并不会放弃观测亿万光年外人类永远无法到达的星系一样…
北国的秋夜时常会起风，不过这时候刮起的风之大，让我和她都十分惊讶。风刮过城市里古老的建筑，刮过台阶顶上被雨水侵蚀的纪念碑，刮过狭窄崎岖的街道，让我们不得不攥紧拳头迈着充满力量的步伐前进。我本想借此机会转身离开，却又注意到她略显失望的眼神，想起自己让自己都无法信服的糟糕答案，于是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风吹起枝头上摇摇欲坠的叶片，响声震耳欲聋，让我不得不抬高嗓音，用我所有的力量吼出我的答案。
世界上的每一样东西，本质上都是一种抽象的代数结构：世界，宇宙，生存，死亡，爱情，离别，成功，失败，所有这一切，只要理解它们之间复杂的关系，并且用正确的数学模型，加上准确的计算，都可以用数学完全解释。
数学是如此强大的工具，可是我却又是如此的愚笨；曾经我以为，学会了数学就能解决生活中的一切问题；可是后来我却发现，理解抽象的代数结构是如此困难，能在正确的时候用它们建模是如此偶然，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完成计算，又是如此的难得。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在发现这些之后的失望。我把失望发泄在许许多多不同的地方，但是我的好奇心、求知欲却无法被满足。于是我把希望寄托于哲学：不是近代的系统哲学，而是对一些普世性强到毫无应用价值的空洞问题，进行一些基础又缺乏逻辑的思辨。有时候我会在这毫无头绪的思辨中迷失，也有时候我像一只无头苍蝇忽然撞出了漏了一条缝的玻璃窗，发现了没有人探索过的新世界。虽然我缺乏描述我所发现的新世界的语言能力，也不知道该如何复制我的发现，但这阻止不了我沉浸在自己对自己智慧的臆想中。
当我从这种知识毒品当中清醒过来时，我还是会回到拥有一切问题答案的数学，沉下心从头开始去试图理解宇宙的奥秘。
这时我终于把目光从逐渐变得蔚蓝的天空移回到她可爱的脸庞，发现她虽然一直专注地聆听着我响亮又伤感的独白，脸上却似乎没有一丝波澜。
我本以为，你听到这些会很震惊…
“不，并没有：毕竟你要知道，我只是你的脑海中的一个幻影而已…”
我转过身面对着她，默默叹息着自己所有爱过的东西都只是在自己梦中。
“就和你一样，我们在别人心中都只是别人投影在自己世界里的幻象；这些幻想，就是每天晚上梦境中，将白天经历的每一个点点滴滴拼凑起来形成的一个又一个幻想。这些幻想都住在你心里，藏在你灵魂当中的阴暗角落，等待着另一个灵魂用关于宇宙与生命的问题拷问你的时候，他们才会重现光明。”
我们几乎同时停下脚步，注视着对方的同时，嘴角露出难以察觉的微笑。
清晨已经来临，温度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上升，阳光仿佛灼烧着我的皮肤；世界的卡顿越来越严重，上一秒钟还在我们面前的路人，下一秒钟就已瞬移到我们背后；风越来越大，恐怕不久的将来我就没法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了。
我想我必须道别，不能再迟了。于是我将嘴唇凑到她耳边：
我讨厌kiss and leave，但是我现在必须得离开了。不过我们一定马上又能再见的！
话音刚落，我们的嘴唇，身躯，心灵，都紧贴在了一起。
Chapter 4
我睁开眼，发现清晨的阳光已经照亮了我的房间，自己正趴在已经完成的数学作业上。
作业纸上的证明，逻辑之严谨，构思之精妙，思路之清晰，让我不明白昨天夜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猛然抬起头，发现面前的电脑，在昨天夜里的某个时候蓝屏了。垂死挣扎的风扇正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光标正在以一秒一次的缓慢速度在屏幕上跳动。
找不到眼镜的我，在一片混沌之中，勉强在蓝色的屏幕上读到一行字：
Deus ex machina
我忍不住笑了。
今天晚上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