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闹花灯?那是以前,现在除了城里的社区或农村的乡镇为显示过年的热闹气氛拍电视而组织的表演,民间自发的已经很少了。可是以前的乡村,一到正月到处是闹花灯的,即便在文革期间也没有间断过。
秀峰公社就是如此。
七家湾的望富是舞狮灯的老大。他父亲是七家湾舞狮子的师傅,五十岁上才得了望富这个独苗。为了传下舞狮子的技艺,望富7岁时父亲就开始教他。父亲老了,几年前就是望富挑头组织舞狮队在正月里到各家各户去拜年了。他传承了父亲的技艺,不仅可以把狮子舞得快活灵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而且做全场时,他是扮孙猴子的,能上架子翻筋斗,还会耍棍、打家传的密宗拳。没有他,七家湾的狮灯还真舞不起来。
邻村枫林坳以桂梅为首组织的是船灯。她就是彩船内的船姑娘,另外除了船头一个划桨的船夫和船尾一个丑婆子是男人扮的,其余就全是姑娘了。当然,打锣鼓的可以是男人。船灯在挨家挨户拜年时只唱舞旱船的传统曲子,若是做全场就会有时新的《绣金匾》《南泥湾》《社员都是向阳花》等革命歌曲表演唱。兴致高时,船尾的丑婆子还会唱《十八摸》《纺棉花》之类的荤曲,不过文革开始后就没人再敢唱了。
其他各个生产队也都有闹花灯的队伍,除了狮灯、船灯,还有龙灯、蚌壳灯、花篮灯等,正月里看灯总是应接不暇,这班刚走,那班又来了,把孩子们乐得屁颠屁颠的成天追着看。
按老风俗,闹花灯都是正月初二才开始的。可是年三十晚上大队的宣传队演出了《红灯记》,击毙王连举活捉鸠山时不断有人往台上扔爆竹,台上的爆竹炸响声、台下的欢呼声和掌声响成一片,那个热烈的气氛使望富按捺不住了,当即就决定初一就闹个开门红,在大队部旁边的大屋场做全场。
消息传出去,男女老少都兴奋地期待着。
正月初一,打过开门爆竹,吃过早上的“福菜”(就是有腊肉、油豆腐、笋干、白豆腐、青菜、粉丝等的大杂烩,正月初一必有这道菜),七家湾的男女老少就陆续来到大屋场,互相拜年,说着祝福的吉利话,等着望富他们到来。
小孩子更是按捺不住兴奋,追逐打闹着,更添了过年的热闹气氛。不时有小孩到路口去瞭望,看狮灯来没来。
还是小孩子耳朵尖,有几个跑到大屋场大呼小叫着:“来了来了,狮灯来了!”
“在哪儿呢?看不见哪!”
“你听,锣鼓响:‘台,台浪浪浪齐,台浪浪浪哐,台浪浪浪齐齐台浪浪浪哐,台齐台齐哐’!”
于是大伙都屏息静听,果然,锣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了。
片刻,就见一头狮子在二伢舞动的绣球的引导下,慢慢走近大屋场了。
狮子一到大屋场,锣鼓声就突然变得急骤起来:“齐齐齐齐齐齐哐,齐齐齐齐齐齐哐……”只见望富精赤着上身,穿一条裤脚口扎紧的黄色绸裤,双手舞着九头狮子头,随着锣鼓声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扬着、舞着,动作潇洒,身姿英俊,把一众围观的男女老少都看傻了。
桂梅她们的船灯是打算初二才开始活动的,听说狮灯初一在大屋场做全场,所以她们也都赶来看了。
她们到大屋场时,一大圈人已经围得密密匝匝,锣鼓正响得热闹。桂梅忙挤进人圈中间,正好望富向着她这一方高擎双手举起了狮子头,赤膊上鼓凸的块块胸肌闪着油光冒着热气。桂梅不由得张开了嘴,心里说,这个望富,这么冷的天竟然会有汗,要初九才立春呢!
望富也看见桂梅了。嘿,还别说,梳两条短辫,穿一身褪色的黄军装,挺精神的。他见桂梅盯着他看,舞得更起劲了,狮子头在他手里上下翻飞,带动着后面舞狮尾的月生也扭来扭去的忙个不停。突然,望富抬起脚猛跺了一下,月生会意,趁望富向上跃起的机会,双手握住望富的小腿往上一举,望富就站在月生的肩上了。这时二伢把举绣球的杆子擎得高高的,不停地旋转,望富手里的狮子头随着绣球的转动也不停地转着眼珠,张开大嘴让一块大红布做的舌头吊下来抖抖荡荡的,不断舔着他精赤的上身,与下身黄色的绸裤相互辉映,像是在炫耀,也像是在勾引,把个桂梅看得眼睛都直了!
这时,锣鼓突然打出了一个花点,只见秉魁跑到了立起的狮子前面,他一跺脚,望富就从月生肩上飞身跳下,狮纹布把秉魁罩住了。这时,狮子里边是三个人了。只见望富又跺了一下脚,狮子立即就地打了一个滚,起来时却是秉魁掌着狮子头,望富脱身出来了。
围观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为他们的精彩表演纷纷叫 “好”,使劲鼓起掌来。他们知道,更精彩的环节就要到了。
这时望富早接过队友递过来的有毛的衣服穿上,戴上猴子面具,他要扮演孙猴子了。二伢也扔掉了绣球,戴上了胖胖的和尚面具扮演沙和尚。他们二人围着狮子随着不同的锣鼓点做出各种引人发笑的动作,狮子就在他们二人的引导下或躺或坐,或打滚或跳跃;时而抬起一只脚摸摸沙和尚的头,时而踢踢踏踏地跟着孙猴子在圈子内打圆场。圈子越围越小了,他们施转不开了,望富就在身上撮一点点毛,往周围的孩子或女人嘴里一塞,人们就嘻嘻哈哈笑着齐哄哄地退出去几尺远。
圈子大了,就有四个人在中间相交成十字抬起了两根棍,只见望富一个箭步跃起,纵身跳上了十字的中心,抓耳挠腮的,俨然就是一只猴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突然,他双手一拍,像是站立不稳往下一倒,顿时吓得众人一片惊呼:“哎呀!”叫完却发现他稳稳地吊在十字上——原来他的脚勾在棍上!
等众人一阵鼓掌过后,望富又翻身站在棍上了。只见他腾挪跌翻,灵活自如;一会儿平躺在棍上,一会儿在棍上倒立,不时还要望空翻个筋斗,再稳稳地落在棍上。他的高超技艺精彩表演博得了阵阵掌声和叫好称赞。
这时,锣鼓点又变了,成了“台齐哐齐台齐哐齐”,只见望富已经脱了上衣,手执一根长棍,绕圈走着,走到中间停住,一手拄棍,一手在棍上砍了一下,然后就双手拿棍舞动起来,锣鼓也随之变成急骤的“急急风”了。随着锣鼓点越来越快,望富的棍也舞得如一条闪电,呼呼生风。突然他腾空跃起,“嗨”一声大吼,一条棍凌空劈将下来,“啪”的一声打在地上,地上顿时腾起一阵烟雾。“好!”围观的众人齐声喝彩,大屋场的气氛变得越来越浓烈了。
随后是秉魁和望富俩人持棍对打,打到激烈处,只能听到两棍相击“噼噼啪啪”的声音,只能看到两个翻来跳去的人影,看不清两条棍是怎样在打。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紧张的呼吸声影响了场上俩人的斗打表演。
接下来是二伢舞了一套大刀,月生舞了双锤,还有其他人耍钉耙、双钩等等的,就剩下望富的密宗拳了。
在大家的掌声中,望富再一次出场了。只见他上身依然是赤膊,穿一条黑色棉绸裤,腰扎一条黑色宽腰带,绕场一周,然后在中央站定,双手抱拳略一施礼,就一个骑马蹲裆式握拳在腰,胳膊上和背上胸前就鼓起了块块疙瘩肉。突然,他“嗨”的吼了一声,便双拳出击,脚下步步挺进,一招“蛟龙探海”刚刚完成,一招“后宫摘桃”又接踵而至。拳拳生风,步步锉土,直打得大屋场上热气腾腾!
这里望富刚刚收势,那边秉魁又抱拳出场了。俩人对望一眼,互相拱手致礼后,就又开始绕场转圈了。绕了两圈,望富一跺脚,“嗨”的吼了一声,秉魁即冲了上去,俩人对打起来。这边出拳直捣黄龙,那边巧妙躲闪化解;这边腾跃而起双拳泰山压顶,那边翻身探底单腿一柱擎天。俩人打得难解难分,众人看得如痴如醉。
桂梅看到这时,知道最后打鞭就收场结束了。她看到场上的反应,决定下午即带领她的队伍到大屋场来开始她们的船灯首秀。她不能让望富一枝独秀,她要在乡亲们心中留下她船姑娘的美好深刻印象。
月生打完鞭刚刚收势,桂梅就喊了一嗓子:“各位父老乡亲,下午还在这里,我们的船灯唱全场啊!”
“啊——”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下午又有热闹看啰——唱船灯啰——”
望富当然听到了。好哇,你也来这里争风头?下午我倒要看看你的出色表演。他指挥着他的狮灯队打起锣鼓离开大屋场,开始挨家挨户去舞单人狮拜年,心里计划着路线,以便在桂梅的船灯开始时回到大屋场。
下午的大屋场依然热闹非凡,只是少了几个老汉,却多了一些大姑娘小媳妇。小孩子依然是你追我赶的闹着,小伙子则不时引颈远望,期盼着桂梅她们早点到来。
来了!“十八翻”的锣鼓夹杂着悠扬的胡琴声越来越清晰了,远远的望见一条漂亮的彩船了。
船到大屋场边上时,船头的船夫叫了一声:“船姑娘哎,到了大屋场啊,唱起来哟——”船尾的丑婆子应了一声:“唱起来哟——”船后的姑娘们也应和了一声:“唱起来哟——”琴声响起过门,锣鼓配合节奏,桂梅亮起了歌喉。
桂梅:“划龙船哪——”
众:“哟哟——”
“大拜年哪——”
“呀呼嘿——”
“祝福大家——”
“呀喂子哟——”
“福绵绵哪——”
“划着!”
“咚咚咚咚呛,咚咚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咚咚呛!”
船进了大屋场的人圈子,望富他们一班后生也早就放下了自己的锣鼓家什散在人丛中。望富定睛看去,只见彩船内的船姑娘穿红着绿,化着浓妆,柳眉挑鬓,腮红晕染两颊,唇中点染着红色油彩,真是显出樱桃小口一点点,比平日竟是要漂亮五分!
桂梅也看见望富了,心里说,你下午不去舞狮子了?也来看我的船灯?哼,看你上午能的!这时她娇声喊了一句:“妈妈吔——”
船尾的丑婆子是国全扮的,戴了个老太太的窩绒帽,脸蛋上涂着两坨红,嘴角上还画了一个很大的黑痣,一手拿一支长烟杆,一手摇一把破蒲扇,夸张地走一步扭三扭。这时他听到桂梅在喊,立马高声应答:“哎——”
“到了哪里啊?”
“到了大屋场呀。”
“怎么冷清清的啊?”
丑婆子原地转了一个圈,四顾一周,然后蒲扇一摇,拉长声说:“各位乡亲,船姑娘嫌你们冷清了,不唱呢!”
众人一听,哄笑起来,一时掌声口哨声和“噢噢”的叫声响成一片。
国全屁股一扭,蒲扇拍打在大腿上,咧开涂满了红油彩的厚嘴唇说:“船姑娘哎——”
桂梅应答:“哎——”
“唱起来哟——”
船夫和众姑娘齐声应答:“唱起来哟——”
又一齐唱了起来。
打了三个圆场,唱了数个曲子,桂梅她们这才撇下彩船,开始众姑娘的表演唱了。
表演共有七八个姑娘,望富注意的只是桂梅。
桂梅有几个节目,一个是五个姑娘的表演唱《绣金匾》,桂梅是领唱。
“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
还有一个是和国全合演的《老两口学毛选》。国全仍然拿着那个长烟杆,却已经是老头的打扮了:鼻子上夹了八字小胡子,头上系一条白毛巾;桂梅换掉了红衣绿裤,穿上了蓝色大襟褂、黑裤子,腰系一条蓝底白花围裙,头上戴了刚才国全戴的窩绒帽,成了个老太太了。不过这个老太太腰细胸鼓屁股圆,特别是扭起来,迷死个人了!
开口唱了,桂梅唱的就是好听!
“收了工,吃罢了饭,老两口儿坐在那窗前,我们都来学‘毛选’。……”
现在看来,这节目唱的是太不真实了,农村老人大多不识字,哪有老夫妻一本正经同学“毛选”(《毛泽东选集》的简称)的?可是那时这却是一个非常火的节目,凡是宣传队演出,没有不唱的。围观的众人也不管你唱的是什么,只要好听,表演时扭得好看就是极大的享受。所以,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特别是看桂梅端着手在腰间扭。
节目演完了,大伙都意犹未尽,仍然不散,大呼小叫地起哄:
“再来一个——”
“嗬——”
桂梅她们的节目已全部演完,面对这样的哄喊有点尴尬。这时,望富出来解围了。他走进圈子中间,拱手转圈一周,朗声说:
“各位乡亲,船姑娘还要换装到各家各户去玩船灯拜年呢。我们的狮灯也在这里,让我们狮灯船灯一起来个狮子戏船吧。”
“嗬——狮子戏船,狮子戏船!”众人意外地欢呼起来,逐渐变成整齐而有节奏的呼唤,并伴随着有节奏的掌声。
桂梅没料到望富有这一招,有点措手不及。她瞪了望富一眼,嗔道:“怎么戏?从来没有排过,怎么戏?”
望富头探到桂梅跟前低声说:“我是帮你解围来了。你只管做你的船姑娘,舞你的船,然后走开就是。”
这边望富扎上狮子布,单手擎起了狮子头,锣鼓就响起来了:
“齐齐齐齐齐齐哐,齐齐齐齐齐齐哐!”
随着锣鼓的节奏,望富手里的狮子头也频频开始摆动扬起;那边桂梅等人换好了装,舞起了船,锣鼓也响起来了:
“咚咚咚咚呛,咚咚咚咚呛,咚呛咚呛咚咚咚咚呛!”
锣鼓声中,彩船逶迤前行,狮子前跳后跃;时不时的,狮子的大红舌头还要舔一舔彩船,桂梅一躲,船身一侧,船夫就叫起来:“船姑娘哎,唱起来哟——”
“划龙船哪哟哟,大拜年哪呀呼嘿……”
彩船和狮子渐行渐远,锣鼓声也渐行渐弱了。
他们走远了。
闹花灯的热闹也离现在远了。现在村里年轻的都到外面打工去了,过年才回来团聚,过完年又要走,谁还有时间有精力来闹花灯呢?
回想当年的热闹,还真有点不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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