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住一楼

常常失眠,明明眼睛身体都困乏地要命,脑子里却像开了锅,一个个不明了的思绪像一条条敏捷的泥鳅,闪电般钻来扭去,结成一团,涨得脑袋大如斗,整个人仿佛腾云驾雾一般,身在床上,意识却在云里。身边的大小两个男人的呼吸一呼一应个,像拉锯般把我的呼吸一下下截断。早上五点半,二楼的老头已经大声咳嗽着下了楼,“哐”地一声,楼门被重重弹回来。姗姗来迟的周公被这一下又送回了老家。

一楼,真是个考验人的所在。家住一楼,仿佛是住在传达室,每天像值班一样人来送往,对楼上的九户人家的活动了如指掌。二楼老头已经70多岁了,每天早晨7点晨练完毕,之后就把自己收拾得像是赴约的青年,戴着小礼帽骑着小电驴一溜烟而去,卧病多年的妻子刚刚逝去不到3个月就已经在小区的麻将馆里向50多岁的老板娘表白了。

三楼东户一家开了个酒店,男主内女主外,每天姿色中等但装扮地花枝招展的妻子早早扭着腰肢出门后,腿脚不好的丈夫就出门买菜,偶尔在小区树下坐坐,不到中午就回去做饭了,不一会儿就看到他快小学毕业的胖乎乎的孙子来吃午饭,偶尔他媳妇也会带着小女儿一起来,下午两点一过就一起走了。

四楼住着女儿已经在外工作了的夫妻,女的善良又热情,但是特别能聊天,常常一进楼门就径直按家里的门铃,打开门看到是她就全家倒吸一口凉气,需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聊天的内容深度远度不等,但核心内容就是她家的家事,各种幸福圆满,她女儿工作好,老公好,婆家有钱人更好,他老公穿的好,家里拆迁闹矛盾但钱不少……无论你家有没有客人,你在干嘛,都阻止不了她倾吐的热情,大约三个小时后,这场聊天可能能伴随着婆婆坐立不安之后找出的第十个借口而结束。对门是一家四口,女主人每天6点雷打不动在小区绕圈跑步,头发越剪越短,眉目越来越显眼,从小儿子上幼儿园开始渐渐纹了眉毛,割了双眼皮,漂了唇,常常踩着8厘米的高跟鞋风风火火地跑起来,大女儿彼时在上高三,女儿的悠哉悠哉常常和妈妈形成强烈的对比,现在女儿已经在外上学,常常听到的是小儿子贪玩不肯上楼吃饭的嚎啕哭声。

五楼住着各自为政的一家三口,10岁左右的儿子,长得又黑又瘦,放学后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小区里耐心地等待他妈妈回来,有时会爬上小区地下车库门厅的顶子,有时会攀上那些细如胳膊粗的树,让人心惊胆战地随风摇摆。他妈妈是本单元人们最不熟悉的陌生人,不和任何邻居搭腔,瘦高白净,春天刚来,每天已经是全副武装的墨镜太阳帽加身……

早晚间的楼里也是不得片刻的安宁,楼上每一家的废水冲撞着下水管呼涌而下,砸得管壁噼啪作响,曾经卫生间的污水管在我家卫生间拐角处裂开,家里每天开黄色道场的日子真是苦不堪言。一楼的蚊虫也多,天气刚一回暖,外面还有人穿着羽绒衣,有幸活下来的或者早早就出生的一批苍蝇已经千方百计地钻进家里来,从偶尔传递东西打开的纱窗,紧贴在人们进出楼门的身前身后,高唱着凯歌在家里横冲直撞,全然没有寄人篱下的唯唯诺诺。类似的还有蚊子,别家尚未听到蚊鸣,我家已经战事密布,电蚊拍电蚊香蚊帐早早上马,任何人耳边一旦响那优雅却极具杀伤力的声音,或者在做任何事之余从眼角瞥到那个娇小矫健的身影,一家子马上如临大敌舞枪弄棒起来,期间舞枪弄棒摩拳擦掌,平日里慵懒无神的眼睛个个亮如鹰隼,精光四射,即便战果不佳,一家人的向心力得到了极大的凝聚,和平年代不常见的亲情关爱在此刻得到了极大的彰显。更不用说帮忙寄放个快递,夏天乘凉的人懒得上楼递过杯子来借一杯水,门铃按不响看你家有人直接按你家的,等你探头去看是何人来访时却见到歉意的或者理直气壮的一张脸,径直向楼上去了。

一楼的生活大抵如此。如果你是静心修养神经衰弱的中年人,一楼是个摧毁个人生活的所在。如果你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热心办事的居委会大妈,一楼是个能让你施展十八般武艺的场所;如果你是神经大条如我老公一样天上下刀子也一样酣然入睡的心宽体胖者,一楼也就是个平常的居所;如果你是个跟我儿子一样一天需要跟小区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口齿不清的婴儿搞无数次社交活动的小小交际草,那一楼是个瞬间能实现乾坤大挪移的绝佳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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