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外公走了,自杀。在农村,农药实在是一种太常见的物品。
外公死在两个舅舅房子连接处的巷子里,他怕死在屋里晦气,对两个孩子影响不好。
他应该是早有预谋的。据外婆说,他死前将棉花地里的农药打了,卖了家里仅剩的黄豆,得了50元钱,用这些钱买了两桶食用油给外婆留着。然后搬了个长条凳在巷子里,说要睡一会儿,等外婆把饭做好之后,去叫他,发现人躺在地上,姿势挣扎,嘴里有白沫,已经断气了。
外公此前已经自杀过一次,也是喝农药,但是发现及时,又抢救了回来。这次是真的无力回天了。
1.
是什么可以让一个老人连续自杀两次呢?是贫穷,是疾病。
外公得的是慢性肾炎,疼痛的煎熬,看病的花销,生活的种种压力像个无底洞般慢慢的将希望吞噬,剩下的只有渴望解脱的逃离。
外公和外婆老两口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唯一的收入就是几亩薄田,除去农药化肥等开销,产出委实少的可怜,生病吃药的钱都不够。
一生两儿两女,女儿嫁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一年到头也就过年才能回来看看。儿子们也各有自己的家庭,孙子孙女要读书吃饭,负担也重。老人唯一能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尽量不添麻烦。过年子女们回家,还可以帮忙晒点腊鱼腊肉菜干,多少都是父母心意。
就是这样无私的父母,养大了儿女,养大了孙子孙女,到老了,却只能选择无私的死去。
2.
外公家很穷,记得我妈曾经说,因为娘家穷,所以那个时候我奶奶很不待见我妈,当然,更不待见我妈娘家。每次我外公过来,我奶奶都不怎么招呼,外公来我家的次数屈指可数,对此,我妈记恨好多年。
外公家虽然很穷,但是穷的很有骨气,衣服再破也要穿的周周正正,背脊挺的笔直。或许对于穷人家而言,唯一不能穷的就是尊严了,所以外公对子女的管束非常严。
我妈年轻时是村里的一枝花,我爸为了追我妈,下班了就往我外公家跑,没事就献献殷勤。当时他们已经订婚了,我爸有辆二八大杠的自行车,下班过来教我妈骑车,我妈在前面歪歪扭扭的蹬车,我爸在后面扶了一下后座,等我爸回去之后,外公拿起扫帚就抽我妈,说她没家教。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总共搬了4次家。最开始的家是个三居室,左边住着大儿子一家,右边是小儿子一家,中间住着老两口,用作隔断的墙还是用黄泥和芦苇杆子一起和的。后来,老房子拆了,房子台基两个儿子各分一半。
盖新房期间,老两口在河边搭了个棚子,厨房就是露天的,随便搭了个茅草顶。但是我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棚子旁边有一大丛夜来香,绿色的叶,紫色的花,一大簇,开的热烈,开的鲜活。
两个儿子的新房盖好后,老人自己买了点砖,在小儿子新房门口盖了两间小瓦房。房子不大,就一个卧室,一个客厅,厨房照例露在外头。种几亩薄田,养点鸡,偶尔出去收收废品,生活虽然拮据,但也平静。
瓦房门后自己开荒种了点菜,一日三餐也有了着落,偶尔买点芽菜和豆腐就算是加餐,只有孙子孙女们过来才买点鱼和肉。瓦房门口还种了几棵竹子和一株石榴,这株石榴后来长了好多年,果子结的不大,但是很甜。
3.
外公的遗照是提前照的,照片里的老人戴着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帽子,穿着白衬衫,目视前方,背脊挺的笔直。外婆说,那件衬衫是外公为了拍照特意买的一件新衬衫。但是表弟却告诉我,外公照片上的毛衣还是他高中时穿旧不要的,领口的线都磨得露出来了。
这里说的表弟是我姨妈的儿子,他和我表姐也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的。因为我表弟表姐没有爷爷奶奶,姨妈和姨夫要外出打工,所以将他们留在了外公外婆家。为此,我大舅妈意见很大,觉得外公外婆不带自己的亲孙子孙女,带别人家的,吃里扒外。
大舅妈一直觉得外公外婆偏心,我姨妈家占了便宜,所以大舅妈将自己的两个孩子也留在家里给老人带,并且不出一分钱。再加上小舅舅家的小表妹,两位老人总共要带五个小孩,现在想想真的太不容易了!
外公耿直的性格是不喜欢向人低头的,所以他和大儿媳一家一直都来往不多。对于小儿子一家,本着一视同仁的原则,也很少去麻烦小儿子,免得再被提起偏心谁不偏心谁。
在被查出有病之后,老人也坚持了一段时间,后来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疾病和痛苦让老人只想怎么解脱。第一次喝农药自杀没成功,倒是造成了三万多的抢救费,两个儿子平摊。为此,大儿媳颇多怨言,这简直是白花钱!
虽然抢救成功,却也给身体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老人从此要挂着尿袋生活。上文提到的临死前在棉花田里打农药,就是挂着尿袋打完的。这对于一个生性要强的老人而言,生存已经没有太大的尊严了,更何况后续会有更多的治疗费,种种压力之下,老人再次选择了轻生。
死一次很容易,但是经历过了生死,再死第二次,那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很难想象在农药发挥药效的时候老人经历了怎样痛苦的挣扎。巷子两边住着自己的儿子,却只能安静地选择死去,告别自己的老伴和子女,一个人走在孤独的路上。
4.
外公死去是在夏天,天气热,子女都在外地,一时赶不回来。小舅舅租了三天的冰棺,姨妈和我妈包车连夜赶回。
我妈一回来就跪在冰棺前,膝盖前的裤子都磨破了,但是有什么用呢?父母子女一场,有些东西的逝去,是无法挽回的。
我妈说的一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她说,我以后就没有爸爸了!即便已为人母好多年,自己已经习惯成为一个家长,但她也是有爸妈的。爸妈在,她就不仅仅是一个媳妇和母亲,她也可以是被守护的女儿。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葬礼是小舅舅家办的,办的很奢华,几个女儿女婿也都出钱出力,选用的骨灰盒和墓碑都是上好的,但是这些对于外公而言,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葬礼中还有一段插曲,家里两位老人,两个儿子一人管一个。这次我小舅舅将外公葬礼办的这么风光,我大舅妈是有意见的,这无形中提升了他们以后的负担成本,不然拿不出手。
5.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儿女们都有各自的家庭和生活,生活的现实只允许暂时的悲伤,丧事之后又要各奔东西,唯一留下长久哀恸的是我的外婆。
少来夫妻老来伴,两个人的生活习惯已经刻入彼此骨髓,外婆失去的不仅仅是她的老伴,也是她大半辈子人生的缩影。他喝水的杯子还在,常听的收音机也在,甚至早上吃剩的半个馒头都在,但是人已经不在了。没有哪个词比物是人非更让人痛彻心扉!
外公走后,外婆变得更加沉默,也不爱动了,长久的坐在屋门口发呆。儿女都不在家,老伴也去了,作为留守老人,每一天的时光只是挨,每一个时辰都是熬。在她的想法里,大概就是活一天算一天了。
唯一的陪伴只有那只老猫,盘亘在老人的怀里,是唯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