窃瓜不算偷

    窃瓜不算偷

                    张如

曾著一文《桑园果蔬入梦来》,说,自己长这么大,还没偷过一次瓜果,引为憾事。这当然是指童年乐趣的缺失。至于现在,要是还动此念头放不下,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前不久回故乡,阴雨天,走出户外,走近西边合家弟兄十人修葺的大院。是在父祖七家人的老宅旧居基础上围造开辟的。围墙平地,凿井开园,架椽起屋,餐宿皆备,松林蓊郁,果蔬在眼,草坪阔大,喷头潺潺,门厅悬联,照壁镌文,占地十亩,蔚成地标。弟兄中,按年龄,我序九,几叨陪末座。此院“院主”我当然忝列其中。大院在乡,亦显突兀,乡亲直呼为“张家大院”。依理想命名,应为“耕读园”。但没有挂牌悬匾——乡情朴厚,未免过于斯文。但此处亦有斯文。院子不常住人,请了一位工人看门守户,兼经营果蔬园林。

我出生在大院中靠西向北一隅。此地,乃我生而为人一重镇。

走近大院,大红门落锁——工人外出。

手攀院墙望进去,一地瓜果,李子树上挂红无数。我瞬间产生了“贼”意。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意念,突发、强烈。记事以来,从无此念。

想翻墙进去,墙几与头高,踮起脚跟望进去,墙靠里立着两把铁梯子,天助我也。我伸手探进去,用力抓起举抬到墙外,踩梯上去,跨墙,顺着里边的梯子,一跃落地,进入院里。我身边还有一位“帮凶”,就不必在此出名了,化名筱芸。进入,我下意识向四边望了望,确实没有人。

一片西瓜地里,溜圆,一道道绿一道道白,瓜蔓纠缠不清,弯弯绕绕,香瓜,圆锥状、蛤蟆皮,熟透的瓜香扑鼻。瓜地已被雨水洇湿,踩在泥泞中,弯下腰,用拇指和中指握成圈,弹一弹西瓜,声音响亮的,生瓜,声音沉闷的,已熟透。界于两者之间的,刚刚好吃。不爱吃瓤“沙”的瓜,爱吃“硬”瓤子的。弹了几颗,没有摘,家里的还吃不完。捏一捏香瓜,太硬的,还没熟,太软的,口感不佳。挑几个软硬适度的,摘下,满手泥。从瓜地往出走,想到一句话“偷风不偷雨”——贼踪,一风刮了;雨天,可就留下脚印一串串了。对于这句话,我当然是听来的。但对这一句经验之谈,理论化的教诲,是当“群众语言”积累下的——这一回,实践出真知。

李子树下,落红无数。伸手摘几颗,捏住果子让雨淋一下,甩一甩手上的泥,随手理一下风垂下来数根头发,搓吧搓吧就吃了。也想到了一句话:“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这是流传千古的老话。此情此景,言犹在耳。空旷园地,何足道哉。筱芸说,不讲卫生。答,已经讲了,有的时候有的人,连雨水都不淋。其人捂嘴,大骇。我心想,你没见过的事还多。地下放着一个舀水盆,装了瓜果。欲搭梯出墙。

回首,照壁,雨淋一新,壁记入目来。逐词逐句读过。手机拍照,疑似偷拍。照录如下:

          合河都十甲白泥井张氏记

张氏家族,迁自陕北。老祖三门,移居塞外,沿河谋生,三地衍息。徙此一支,行属二门,东滩重镇,世代栖居。此支六代,男丁合十,重建祖宅,名“耕读园”。感怀先祖,聚拢血脉,乡愁为怀,念兹在兹。稼穑艰辛,耕读传家,朴厚为本,勿忘勿怠。

                            ——题记

    本族里贯,府谷镇羌。道光离乱,祖先穷愁,生计不堪,奋力北上。筚路蓝缕,世途坎坷,人生炎凉,不胜记述。北迁以来,老祖三人,杀虎树威,勇毅过人,乡党传扬。

      拓土垦荒,安家立业,勤耕苦作,备尝艰辛。蔬食布衣,开源节流,三代创业,家业始奠。后嗣张六,颇谙岐黄,体恤贫弱,义善绵长。

      祖德荫后,家风洵美,合家抱团,践履孝悌。至第四代,同胞三人,行二不寿,失于兵祸。伯兄叔弟,同气连枝,家业不分,相倚相帮。叔弟主家,提萝分薯,念侄子众,多与窖藏。堂弟鳏居,侄儿奉养,养老送终,敬若生父。

      延至五代,不废桑农,向慕读书,文风蔚然,多有专才。师范子弟,弦歌不辍,成风化人,春晖寸草。谨重操持,黜奢崇简,家道中兴,赫赫之功。

      族中六代,勤奋笃学,德才并进,多所建树。理工农医,均有所长;文教法商,各有从事;党政军警,甚有担当;五行八作,勉力而为。职业层级,上至国省,下至县乡,皆有分布。孝老爱亲,兄友弟恭,和衷共济,族中干才。

      七代子弟,更上层楼,濡染家风,品学双馨。欧风美雨,沾溉沐浴,志存高远,气象峥嵘。

      幼弱一代,或在襁褓,咿呀可喜,难抑茁壮。后继有人,雏凤清鸣,青出于蓝,是为寄望。

      张氏门风,孝悌为首,好学为要,向善为旨。本族后代,弘扬祖德,庭训在心,光大家风,务期传承。学问事功,身体力行,高翔远举,必有大成。

        张氏家族,源远流长……

                        公元二零一七年孟春谨志

此记,乃是众人授意,我自为文。大致是采取诗经的句式。此院中人众,十之九已迁居异乡,止留下这样一篇照壁记,顾往昔,念今朝,寄来者。

我著文,向不喜大段引文,今以偷拍之文示人,是因为,全球任何一处地方,没有此处于我意义重大。此其一。另,认为,写故乡,记家史再无人能高出此记。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吾乡。吾乡文章数我弟,我弟请我改文章。这诗自夸,堪称天下第一。但说得过于曲里拐弯。我准备改一下:天下文章数三江,三江文章数吾乡。吾乡文章数谁?数我。我把这想法说出来,筱芸瞅了我一眼。

偷瓜,就说偷瓜,还偷什么“文”。这你就不懂了。一小偷入室盗窃,得手之余,还盗了酒,这就径直喝醉了。“偷”自己的文章算偷吗?

“偷”自家的瓜算偷吗?

金圣叹批《水浒》,说,作者无论写豪杰、奸雄、淫妇、偷儿都很逼肖。但他认为,耐庵断非偷儿之类。他为什么写得那样像呢?答道:“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若夫既动心而为淫妇,既动心而为偷儿,则岂惟淫妇偷儿而已;……既已动心,则均矣。”我今之“偷”,是动心了。

写完,我推敲了一番这篇的造句遣词,觉得,“偷”还是不如“窃”妥贴。

孔乙己说,窃书能算偷吗?读书人的事,能算偷吗?窃瓜能算偷吗?吃瓜人的事,能算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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