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蛇

文/江离

她为什么选这个地方见面?KTV、迪吧、舞厅才是我能掌控一切的地方,这里寂静、荒僻,霾静悄悄地把星河遮了起来,只留下一团朦胧的月影看不真切。

这个地方,我不喜欢。

但这都无所谓,我想到了她青春美好的肉体、激扬四射的活力,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有什么呢?各取所需罢了。

我眼里满是热切,迫不及待地找到她的联系方式。“你到了?”我打开前照灯,果然前方映出了她苗条的身影。

我打开车门,侧出半个身子朝她招了招手。正当我满心欢喜地望着她缓缓走来,忽然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勒住我的脖颈把我蛮横地拖下了车,我猝不及防。

那人下手干净利落,我的腹部传来一阵剧痛,一把刀插在上面。他走后,我弓着身子,因失血有些精神恍惚,我竟发现自己的身躯慢慢变得细长,那抽搐着的、扭动着的分明是一条蛇尾。

我竟变成了一条蛇。

我向来不喜欢蛇。

我十三岁那年,我和母亲到乡下姥姥家住了几天。

几天前下过一场小雨,湿气驱散了些仲夏的闷热气息。姥姥家背靠一座小山头,许是被雨刷过,那山上的植被愈显蓊郁,变得深邃而迷人,不远处有小溪淙淙流过汇入阳湖,声音如环佩齐鸣,若在清晨,湖上往往氤氲着浓浓的水汽,仙境一般。

彼时年少,我整日在山林流水间探索,一股欢喜感在我心间游荡,我呼吸着清爽的空气,哼着不着调的歌,忘乎所以,我想乡下太棒了,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待一辈子,这个想法萦绕着我,直到我碰到了一条蛇。

那天我在姥姥家一所破旧的柴房里翻翻找找,里面潮味很重,灯坏掉了很是昏暗,等我找到了一根笔直的木棍,正要满心欢喜出门耍耍,不经意间发现门后的旮旯处竟然盘着一条蛇。我突兀遇蛇可谓是神骇精移,大气不敢喘一下。

我看着那条蛇将口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将一只肥硕的老鼠吃力地往下吞,那只老鼠后腿还在兀自挣扎,我冷汗直冒,贴着另一侧的墙皮朝门口战战兢兢擦了过去,出门那一刻我将门狠狠甩上,薄薄的铁门发出的凄厉声响回荡在我的身后,我大喊着找到姥爷。

等我躲在姥爷身后再次见到那条蛇时,那条蛇已经不动了,姥爷用铁锹将它铲出来,蛇口中老鼠尚还有一条尾巴在外,那蛇的颈部被老鼠尸体狠狠撑起,变得膨大无比,连上面交织的黑红条纹好似都无限延伸,但它已经断气了。

姥爷和我说,是一条赤链蛇,没有毒的不用害怕。当时我不是怕蛇有毒,只是骤然间见到它吞食猎物的模样受惊了。我惊诧它为什么要吞个头比自己大很多的猎物,不用姥爷说,我也知道它是被撑死的。

我一连几天精神恍惚,眼前总是出现一条蛇,滑腻腻的身躯交缠在我的身上。

姥姥以前当过神婆,她说我这是掉魂了,她舀来一碗水,盖上一张黄纸,用筷子点破后边围着我把水点到我身上,口中边嘟念着记不大清晰的词语,说这是给我叫魂。

我虽不信鬼神,但当时我的情况确实好转了,我眼前不再出现蛇,但却对山林间美丽的景象感到索然无味了,催促母亲匆匆离去后,我竟一连多年没有再回来过。

临行前,姥爷和我说怕蛇是好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蛇,当人控制不了它时,人便化蛇了。

我全然没有把姥爷说的话放在心上,我想我一生中听过无数句话,就像大多是话一样,随着时间的流逝会在心中逐渐消弥。但是那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蛇”却像一条魔咒,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

化蛇,人会化蛇吗?这怎么可能?

十八岁那年,我望着我的青葱岁月倏忽而去,最唏嘘的是在高三的尾巴结束了我人生的第一次恋爱。

那一天,天色渐晚,宿舍楼拉着长长的阴翳逐渐迫近一所破败的高楼,把大片夕阳挤压出去,在两座楼之间留下一条阴暗幽深的逼仄小道。

我蹲守在小道的尽头,静默地望向那向前方不断绵延的黑暗。墙体上的破旧管道犬牙交错,宛若人体上的一道道伤痕,触目惊心。昨天落下的小雨湿气未尽,在那伤痕掩映下,一片片湿滑的苔藓纷纷冒出头来。

学校太破败了。

淡淡的潮味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味充斥在我的鼻腔内,我耸耸鼻翼,喷出一股热气。尽管我缄默不言,但此刻我是愤怒的。我的怒火已经从胸腔里喷薄出来,顺着楼体、沿着管道燃烧起来,愈烧愈烈,直烧成楼顶天空的一角彤云。

我宛如一头舔舐着伤口的独狼,阴狠地望着从阴暗中走出来的人,他们是上完课的老师,这条正通向教职工家属区小道是他们的必经之路。我望向他们的时候,他们也看向我,他们看我的目光有好奇有疑虑有不满有不安,但我对他们视而不见,因为我的视线里还没出现我迫切想见到的那张脸。

那张脸来了,即使在小道里被大楼的阴影遮隐下,我依然一眼认出了那张脸,那张布满褶子的丑陋老脸。

我扯开风衣,伸手从怀里摸出一根木棍。这条木棍本是一条桌腿,我细心地把它的端部用小刀刮圆滑,方便我掌握。我又在上面缠了厚厚的胶带,裹住它的棱角,据说这样打人不容易出血。

我深吸了一口气,只等那个老头迈出巷道。我只叫他老头,毕竟这样的人怎么算得上老师?

我正要出手,忽然身后一个柔软的身躯紧紧箍住了我,“史进,你这是干吗?你会被开除的。”

“事到如今,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冷笑着望了柳芷一眼,狠劲挣开了她的手臂。

我握紧棍子冲进巷道,那老头见了我大惊失色,我抬起棍子便往他身上招呼,我下手可没有丝毫留情,但我打上去却感觉丝毫不受力。

那老头身子扭了扭,衣衫突然变得松垮起来,落到了地上,那一个大活人却突然不见了,在我讶异的时候,柳芷跟了上来。

那团衣服动了动,下面竟然爬出一条蛇,它缠到柳芷的身上阴冷地望了我一眼,然后顺着管道隐没到黑暗中不见了。

柳芷抱着我大哭,我却感觉她身上刚刚被蛇缠过的地方黏糊糊的,一股恶臭喷薄而出,我厌恶地拥开了她。

“史进,我们真的不可能了吗?”

“你不要假惺惺的了,你做出那件事时,你早就考虑好了不是吗?我们之间这一段微不足道的感情,算得了什么?”

“不是的,我那真的是没办法,就那几个名额,我是一定要争取的。”

“你们校考就那么难?柳芷,你,你才十八啊!他,六十多岁的糟老头子,你和他搞上床?”

“史进,你知道的,我确实没有把握进那所大学,那位老师有门路,我家境不好,除了这么做我有什么办法呢?况且又不是只有我一人……”

“你别说了!既然分手了,我们就没任何关系了,我打他只是气不过,滚吧!”

柳芷看了我一眼,不再哭泣,转身走了,这次倒是毫不拖拉。我看着她的的背影渐行渐远,很快掩没在阴翳里。我想,置身在这黑暗的泥淖里,无力挣扎的终究只有我而已。

“你尽管上你的大学,我草你妈了巴子的。”我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咒骂却是显得苍白无力。

在一所隐蔽的小旅馆中,赵哥从众多正在吸毒的瘾君子中一把把我提了起来。

“啪啪”两声,赵哥扇了我两耳光。

我正要开口,赵哥抓住我的衣领疾声厉喝,“彪子完蛋了,你知不知道?”

“什么?彪哥怎么了?”我愣了愣。

赵哥找了两个小弟把我拖出去。

这是我十多天以来第一次见到彪哥,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次见到他。

彪哥被警察带走的时候转过身来望了我一眼,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两只眼球深深凹陷下去,曾经高大的身躯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干瘪下去,他什么话都没说,但我分明从他眼里看出了后悔。

彪哥杀人了。三天前,彪哥刚吸完毒忽然接到了女友的电话,电话里说她被人骚扰了。彪哥火冒三丈,带着两个弟兄便前往其女友所在职的酒店,双方争执不止,彪哥一怒之下将其枭首。

关于彪哥下的狠手,有人说彪子从小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年轻的时候一拳将其母亲打倒在地,活活把他母亲气死了,有人说彪子是吸了毒,产生了幻觉才下了杀手。

半年前,彪哥乐呵呵地蛊惑我吸食海洛因,就像伊甸园里引诱亚当偷食苹果的毒蛇。

几年前我从学校肄业后,经过几年的打拼,终于成了赵哥手下的核心人物。我和彪哥同在赵哥手下当差,手下掌管着几所KTV,高额的利润给我带来的是极大的虚荣心,我俨然在父母朋友面前一跃成为了成功人士。

随着我的地位不断提高,我不可避免地接手了一些灰色地带的职务,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丰厚的油水和巨大的风险就像两面硕大无朋的磨盘将我夹在中间,我一方面提心吊胆另一方面又割舍不下,飞上云端的人怎么甘心堕入凡尘,巨大的矛盾几乎将我的精神碾磨得支离破碎。

我没有经受住彪哥的诱惑,吸毒了,这一年我二十五。

毒品在放飞我精神的同时一步步蚕食我的身体,彪哥的遭遇给我泼了一盆冷水。

我曾经替赵哥蹲过一段时间监狱,或许正是赵哥顾念着这份恩情,才没有放弃我,他把我丢进戒毒所,说只要我戒毒成功,便继续管着这几所KTV,若是戒不了毒就将我扔出去。

陈薇是我手下KTV的一名坐台小姐,做这一行的人有许多是超前消费又无力偿还债务的女孩,但陈薇不一样,陈薇是个孤儿,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奶奶和一个年幼的弟弟,在我眼里陈薇做这一行当然是生活所迫。

这些坐台小姐每天要进行例行检查,早上来签完到,要脱得光溜溜的,高举双臂一个个排好队接受检查,所察的不过是那些敏感部位的毛发有没有修整过,乳房有没有下垂之类的。或许是出于对陈薇的几分好感,我免去了她身上这一套尴尬的流程。

或许是我与这些女孩年纪相仿的缘故,我一直没有建立起我的威信,她们在面对我时肆无忌惮地插科打诨。早上我蹲下例行检查的时候,有个女孩便老是扭着腰肢,挺着奶子凑到我的脸前,笑吟吟地望着我。这时候另一个女孩便推搡她,酸溜溜地说,“别浪了,人家进哥的心思可都在薇薇姐身上。”对于她们的话,我自然不以为意。

我从没想过我会和陈薇走到一起。

在戒毒所里,除了赵哥,陈薇是唯一一个来看我的人,家里人并不知道我沾了这个。

我曾经在陈薇来的时候死死抓住她的衣服,央求她给我弄点毒品。她看到我蜷缩在墙角里痉挛的模样,哭得梨花带雨。

陈薇紧紧拥住我的身子,嘴唇不断亲吻着我颤抖的脸庞,我们的眼泪混杂在一起然后在两张面颊上慢慢沥干,等我慢慢平静下来后,我们一起望着天边的一角星河,深邃而美丽。

在我最孤独的时候,世界用最温润感情包容了我。

我戒毒成功后与陈薇正式确立了关系,我们的感情进展迅速,像两根干裂的木柴燃烧旺盛。

“我希望你能永远这样,不要变。”陈薇抚着我的脸说。

“永远这样爱你?我会的。”

“我不是奢求这个,怎么说呢?我是喜欢你的眸子,澄明。我们很多时候都身不由己,希望我们的眼睛都不要被别的东西蒙蔽。”

“家里老人说,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条蛇,当你控制不了它时,人便会化蛇。”

“那么,彪哥如今这样的结果,一定化蛇了。”陈薇呆呆望着我,忽然一笑。

“谢谢你,陈薇。”我想到彪哥的结局,激灵灵打了个寒噤。

在我三十五岁时,姥姥过世了,我回了乡下一次,与我记忆中的相差不大,只是这次的我却再也不是曾经的我了。

临走时,姥爷拉住我,他佝偻着背吃力地望着我,我竟在他混浊沧桑的眼眸中瞧见了失望。

我听他说,“小进啊,你还年轻,唉!做事不要太急躁啊!你的眼变了。”说完,姥爷就拄着拐颤巍巍地走了。

我照照镜子,狠狠盯着对面的眸子,阴冷而锐利,吓了我一跳,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这般的呢?

我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烟灰缸里这一会儿工夫已经被烟头填满了,我的眉头紧锁着,手指不自主地敲击着桌面。

“您考虑好了吗?”对面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笑吟吟望着我。

我抬起头望了他一眼,忽然不再踌躇,“事儿交给我办,您放宽了心。”

我目送着中年人走出房间,打开他带来的皮箱。一百万,足以打动我的对头甚至是上司了,如果到了他们手里,给我使绊子或是穿小鞋都对我的发展不利。勇攀高峰,愈是往上便愈要小心谨慎,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我的眉头舒展开,这一百万我是不得不收啊。

这是我多年前第一次受贿,踌躇、害怕、无奈又兴奋。

这错综复杂的利益网,若是没有决心脱离,便要顺着它的脉络向前,谁也无法置身于外,在你做出选择的那一刻,你的自由、你的初衷早已不复存在。

“你今晚不回家?”陈薇问。

“不回了,外面有事。”

“好。”

十年了,当爱情燃烧殆尽,四目相对也再无激情。

在这十年里,我受到了许多讨好、贿赂,金钱、女人是这个圈子里永恒不变的主旋律。

我最近沉迷于年轻女孩的身体,除了尚未消退的性欲以外,更为主要的是愈发高涨的控制欲。

陈薇是个聪明的女人,虽然她始终雌伏着,但即便我的大男子主义再强也无法倾轧属于她的一亩三分地,我们在相互制衡中维持住了表面和谐的夫妻关系,但对于我来说,我的欲望一直得不到满足。

只有在外面,看到面前朝气蓬勃却又唯唯诺诺的年轻女孩时,我的控制欲才得到无限满足。正如酒场上,酒并不是人迷恋的对象,人们真正醉心的是觥筹交错间掌握酒杯的姿势,这是权势。

这次出来的原因,是上一次见过面的一个女孩主动约我,我有些兴奋了。

她为什么选这个地方见面?KTV、迪吧、舞厅才是我能掌控一切的地方,这里寂静、荒僻,霾静悄悄地把星河遮了起来,只留下一团朦胧的月影看不真切。

但这都无所谓,我想到了她青春美好的肉体、激扬四射的活力,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但这有什么呢?各取所需罢了。

我眼里满是热切,迫不及待地找到她的联系方式。“你到了?”我打开前照灯,果然前方映出了她苗条的身影。

我打开车门,侧出半个身子朝她招了招手。正当我满心欢喜地望着她缓缓走来,忽然一只强有力的胳膊勒住我的脖颈把我蛮横地拖下了车,我猝不及防。

“你敢动我的女人,我搞死你。”我听着男子唇边的话却恍惚回到了从前,我为了初恋向老师举棍子,可笑的是现在的我和那个老师有何异?

“你敢在这里动手?”我冷喝道。

“有何不敢?要你命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是谁?你……”

那男子走后拨了一个电话,“事情妥了。”

“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你女朋友外面可是有人?”

“哼!那个贱人我自会对付他,不过你说的三十万可一分都不能少!”

陈薇挂了电话,自言自语道,“史进啊史进,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成长得太快了,都快威胁道赵哥了。”

陈薇对着镜子一件件除去自己的衣服,看着镜子里的胴体,“你说人会化蛇,那么我可真是一条毒蛇了。”

一个男人从浴室里出来,一把将陈薇拥到床上,“薇薇,让赵哥好好看看你,哈哈!”

两具胴体相互交缠着,巨大的镜子里是两条蛇在交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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