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庄子·田子方》篇对儒家思想的论述

《庄子·田子方》篇由十一篇不同的故事构成。《田子方》篇中的观点,大多是针对当时社会语境下以儒家为代表的入世哲学提出的,可以说,儒家是《庄子·田子方》篇为了提出道家哲学而设立的一个批驳的靶子。本文将对《庄子·田子方》篇批评儒家思想的方式、对当时儒者提出具体批评的几个方面,以及儒家应如何面对道家的批评提出一些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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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庄子·田子方》篇批评儒家思想的方式

1、从本体论进路而言:以逍遥自适破仁义利他

《庄子》擅长用儒、道代表人物作对比,从而凸显出世道家逍遥自适的本体价值取向优于儒家仁义利他的入世价值取向。

孔子见老聃,老聃新沐,方将被发而干,蛰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见,曰:「丘也眩与?其信然与?向者先生形体掘若槁木,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老聃曰:「吾游心于物之初。」孔子曰:「何谓邪?」

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尝为汝议乎其将: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消息满虚,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归,始终相反乎无端,而莫知乎其所穷。非是也,且孰为之宗!」

孔子曰:「请问游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谓之至人。」孔子曰:「愿闻其方。」曰:「草食之兽,不疾易薮﹔水生之虫,不疾易水。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夫天下也者,万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则四支百体将为尘垢,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弃隶者若弃泥涂,知身贵于隶也。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夫孰足以患心!已为道者解乎此。」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犹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脱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于汋,无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于德也,不修而物不能离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酰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在《庄子·田子方》篇作者笔下,老聃游心于物之初的逍遥自适,乃是合于大道、顺乎变化、珍惜自身的结果,但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却偏偏要逆于大道,以仁义改造社会,甚至不惜肝脑涂地,这样明确刚毅的价值取向被认为是没有必要的,是庄子学派所批评的。

2、从工夫论进路而言:以无为破有为

儒家格致诚正修齐治平是一套有条理、有层次的工夫修养理论,强调立志、学习、关心他人、服务社会,处处体现着积极进取、主动承担的理想,但这样一套工夫论,庄子学派却不以为然。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

借颜回和孔子的故事,指出儒者亦步亦趋地学习,却常常只学到了皮毛,没有从内心打开自己的精神世界、提味无为之妙,就永远不可能达到目标,费再大力,不过收效甚微。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从与人交往的方式而言,东郭顺子感化无道之人的方式,是不作不为,使其人的恶意自然消泯,这与儒家的爱人、敬人、礼乐教化等主动的方式有着很大的不同。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三年,文王观于国,则列士坏植散群,长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列士坏植散群,则尚同也﹔长官者不成德,则同务也,斔斛不敢入于四竟,则诸侯无二心也。

上升到治理国家的层面,臧丈人执政,“典法无更,偏令无出”,不用刻意调整、规范、扶正祛恶,而天下自然大治,这在儒家是不可想象的。但这就是道家心目中的理想政治。


3、从境界论进路而言:以神仙境界破圣人追求

对于庄子学派而言,治理国家烦心又累神,远比不上游心太玄的神仙境界。因此,在《田子方》篇中,不论是在世的明君、已故的圣王还是彪炳青史的儒家圣人,面对出世道家神仙境界的人物,都不免唏嘘长叹,心向往之。否定了他们,就否定了儒家价值追求的合理性。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埂耳!夫魏真为我累耳!」

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北面而问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应,泛然而辞,朝令而夜循,终身无闻。

孔子出,以告颜回曰:「丘之于道也,其犹酰鸡与!微夫子之发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儒家所追求的就是文王、尧舜那样能平天下、安百姓的圣王境界,或是孔子那样为天地立心、诲人不倦的圣人境界。《庄子》却把他们都放在了一个“还不够”的等级,暗示儒家所追求的至圣境界并不是道家眼中的最高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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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庄子·田子方》篇对儒者的具体批评

《庄子》对儒家弊病的分析可谓入木三分,但其中多半是人病,而非法病。事实上《庄子》笔下批评的多是浮于表面的伪儒,他们或胸无大志、或无才无德、或侈谈仁义,其实根本没有做到儒者应该做到的“诚”和“敬”。对于真儒,《庄子》则给予了足够的尊敬,如《庄子见鲁哀公》段中儒服而立于宫门的丈人。

1、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

此段讽刺了那些“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的人。所谓“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即那些口中一套一套的大道理,并且觉得自己比谁都懂的人,因此他们理直气壮地去训导、教育别人,美其名曰为对方好,还自以为占领了道德的高地,殊不知对方可能早就明白这些道理,乃至于做得比他自己都要好。这样的人在每一个时代都是很常见的,固执己见,不懂谦卑。《庄子》真可谓一针见血。

温伯雪子适齐,舍于鲁。鲁人有请见之者,温伯雪子曰:「不可。吾闻中国之君子,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吾不欲见也。」至于齐,反舍于鲁,是人也又请见。温伯雪子曰:「往也蕲见我,今也又蕲见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见客,入而叹。明日见客,又入而叹。

其仆曰:「每见之客也,必入而叹,何耶?」曰:「吾固告子矣:中国之民,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见我者,进退一成规、一成矩,从容一若龙、一若虎。其谏我也似子,其道我也似父,是以叹也。」仲尼见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见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声矣!」

2、学习只摹其形而不得其道

颜渊问仲尼的故事点明了儒者求学的弊病。《庄子》作者指出:每个人都是生性自然的个体,一个人达到至高境界,一定是顺着自己内心的自然流露而如此做、如此发展的,如果只是学习外在的表象,便是只得皮毛,难见精髓。《田子方》篇通过这样一个故事,批评了一些儒者照猫画虎的学习方式。

颜渊问于仲尼曰:「夫子步亦步,夫子趋亦趋,夫子驰亦驰,夫子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矣!」夫子曰:「回,何谓邪?」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趋亦趋也,夫子辩亦辩也﹔夫子驰亦驰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无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

仲尼曰:「恶!可不察与!夫哀莫大于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尽。效物而动,日夜无隙,而不知其所终。熏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规乎其前。丘以是日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与?女殆着乎吾所以着也。彼已尽矣,而女求之以为有,是求马于唐肆也。吾服,女也甚忘﹔女服,吾也甚忘。虽然,女奚患焉!虽忘乎故吾,吾有不忘者存。」

《庄子见鲁哀公》章是非常精彩的一篇,在这个故事中,儒道两家以各自光辉的一面交相呼应——当然,首先须剔除那些服儒服而不知道的假儒。《田子方》作者的意图是说明:世上假儒占了绝大多数,大多是随波逐流、毫无主见、没有智慧和担当的小人罢了。但他也意外地塑造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儒者大丈夫形象。事实上,庄子看破的智慧,与真儒大丈夫的担当,是交相辉映的。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履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

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可谓多乎?」

3、过度挂虑个人得失荣辱

《庄子·田子方》篇借名禄不入于心的百里奚、孙叔敖的例子,侧面批评了一些儒生追求爵禄、荣辱、功名等个人得失,而亡失了本心。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故饭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贱,与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故足以动人。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三去之而无忧色。吾始也疑子,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子之用心独奈何?」孙叔敖曰:「吾何以过人哉!吾以其来不可却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而无忧色而已矣。我何以过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将踌躇,方将四顾,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

过度关注爵禄、荣辱、功名等个人得失,就会变得恓恓惶惶,整日生活在忧悲苦恼之中。如果放下这些外在的得失,随物变化,得知不喜,失之不忧,就能坦然自在,乃至于被君王赏识、委以大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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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庄子·田子方》篇对儒家的启示

1、明确各自的问题意识

道家的立足点在于人本身的自在安乐,致力于获得使人得以保全养生的方法。但儒家的立足点在人的社会价值,致力于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天下人获得安乐。二者的价值选择不同,因此,对于儒者而言,对《庄子》中的批评,择其善者而改之,其不善者而置之。同时,也应该彼此理解,而非长期相互指责。

2、厘清法本、革除人病

《庄子》指出的儒家的一些弊病,首先要厘清是法病还是人病。完整的儒家学说是一以贯之的,完全具备理论的一致性和彻底性,不能说是法病,如果立足于儒家的本体论、按照儒家的工夫论去修养自己、服务社会,是可以达到既定成效的。

然而,《庄子》对一些儒者的批评十分在理,在做功夫的过程中的确容易出现这样或那样的偏差,那么,《庄子》的批评正好可以拿来参照,作为儒者改正自己不足的一面镜子。

3、通权达变,随顺圆活

儒者的理想是崇高的,意志是坚定的,但处理具体事务尤其是人际关系方面不够圆活。从儒道的会通角度而言,儒家要向庄子学习看破的智能,向老子学习给而不取的智能,学习不计较名利、爵禄等个人利害得失,通权达变;同时放宽心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做到既能全身,又能济世。

4、为自己保留困顿时的心灵出路

《庄子》给中国儒者的另一个启示是:如果心怀淑世理想,却在入世的道路中屡屡碰壁、一筹莫展,学习庄子那样逍遥的出世态度,未尝不是一条可供选择的心灵出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妨为自己保留这样一条出路,则进可安天下,退可乐渔樵,始终保持生命的活力和韧性、不断拓宽生命的境界和层次。 

原创来源:杜保瑞教授国学经典私塾硕博班

原文:徐沐玥:试析《庄子·田子方》篇对儒家思想的论述

编辑:泽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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