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苹果


那是只有五个教室的小学,药房沟小学。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个山村小学,此地盛产中草药,但都长在山崖深涧,并没有形成种植规模,因此当地人也没有靠药材致富,十户九贫,但却落得药房沟的地名。

小学三年级某个周五,异常寒冷,天空中飘着零星雪花,尽管如此,也阻挡不了小伙伴玩耍的热情,课间十分钟放肆的在雪地上奔跑,上课后头上的汗水冒着热气。

语文老师刚开始讲课,我就感到眼睛一股火辣的疼痛,我被同桌小琴那弯曲的长发扫到了,我什么都没说,这种事故每天都有发生。

上完了饥肠辘辘的最后一节课,终于放学回家,哥哥像发现世界第九大奇迹一样,在我面前露出诡异的微笑。

在学校有一个比自己高一年级的哥哥的好处,就是不管你在学校做了什么,不用老师叫家长,妈妈当天就可发飙。

我的预感告诉我,将有不好的事发生。

“你们班上的小琴,今天在操场捡了我丢的苹果核,然后吃掉了。”哥哥说。

我悬在半空的心刚掉下一半又突然凌空跳起。今天的事虽然与我无关,但哥哥的话还是让我吃惊。

小琴是我的同桌,我们俩坐第一排,不是因为我俩学习好,是因为我们有身体缺陷。我家里条件不好,又比较挑食,所以个子很矮,从上学那天起,我就是最弱小的一个,坐在第二排都有可能看不见黑板,老师大发慈悲把我放在了第一排,因此每节课我都在老师眼皮下聚精会神;小琴因为眼睛不好,不是近视,是先天遗传,并且特别影响容貌,这让她在班里有点自卑。

在寒冷的冬天,在冰雪覆盖的黄土高原,苹果——这两个字显得那么高贵,那么美好,那么幸福,那么香。嚼苹果的声音就像飘荡的风铃,是世界上最好听的。

我们家虽然有几颗苹果树,但都是半死不活的,一年长不出几个果子,并且很小很丑。苹果在地窖里从秋天放到冬天,由脆变沙,并且有一股怪味,我不喜欢吃。

在这个看不到汽车,听不到火车,天上的飞机比麻雀还小的深山小村,人们认为,只有香蕉、菠萝、荔枝、葡萄才叫水果,并且那都是需要钱买的,并且那都是在电视上才能看到的。而苹果、杏子、梨子这些家门口长的植物,只能叫苹果、杏子、梨子,或者叫吃的,他们不配拥有水果这个称呼。

尽管如此,仍然有人吃不到这些不是水果的水果。

我想象着哥哥说的那个画面:他在去学校厕所的路上,丢掉了吃剩的果核,那果核在落雪的土地上滚了几圈,留下一道灰色的痕迹。当他出来时看见一个小姑娘捡起了那该死的果核。她怕别人看见,左顾右盼之后,边走边吃,甚至都没有时间擦掉上面带雪的泥土。

我从小就知道,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我们在鬼鬼祟祟时被人发现却没有揭穿,就像我偷摘别人家的玉米,而玉米地的主人就在低头看着我却不知声,感谢那些善意的人,不,感谢那些天真的人,感谢哥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星期一到学校该如何面对我的同桌?尽管她认为自己的行为天衣无缝,没人知晓。


妈妈很快就知道了这件事,她没有在我们面前高谈阔论,没有批评我们,也没有夸奖我们。

“明天拿两个苹果给她。”妈妈说。

“明天周末,不上课。”我提醒一下。

“反正下次上课你拿给她。”妈妈很平静。

在农村妇女的眼里,苹果的概念就是苹果树上长出来的果子,不用花钱去买,自己家树上长出来的东西总是很廉价,村里人只要不拿着麻袋去摘别人家的苹果,那都不算偷。

说到小琴,妈妈终于讲起了那个村子的故事。

小琴所在的村子叫土崖村,听这个名字就知道那是个缺水的地方。土崖村离我们不远,但是在山的那边,但是我从来没有去过,在山里,如果没有重要的事,人们宁愿在自己的地盘转悠,因此也行成了小小的关系圈,红白喜事,全村出动,外仿佛一村人都是主人,去招待那些远道而来的客人。

土崖村全村人的饮水都来自一口小泉,听村里老年人说,泉水不干净,喝了会得病,所以土崖村离奇古怪的事很多。

我在学校也听过土崖村的同学讲过,谁家生的小孩没有耳朵,谁家姑娘意外死了,拉到很远的山里去烧……都是些耸人听闻的故事。

我脑海中闪现出小琴的容貌,心里不觉一阵颤抖。

在哪个离奇的小村庄真的没有苹果树吗?或许没有吧。


周一早上我很早就到了学校,虽然只有半个小时的路程,但寒冷仍然浸透到我的骨髓,尤其是两只无处安放的手早已冻得生疼。我把手交互插进袖管,就像鲁迅笔下麻木的看客,或者是庙会上看戏的路人。

我坐在座位上,等待着我的同桌。离上课时间越来越近,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仿佛在等待即将揭晓的考试成绩,我不知道那是幸福还是灾难。

我的眼睛一直盯着教室门口,破烂的木门上掉落的油漆形成了像世界地图一样的图案。

突然,小琴出现了,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好像被人揭掉了。她弯曲的头发看起来还是昨天的模样,冷静的表情显然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和今天将要发生的事。

她刚坐下,我就从书包里拿出苹果,我害怕她知道这是我给她的苹果,我也害怕同学们知道我给她苹果,所以我手压的很低,就像我在偷她的苹果一样鬼鬼祟祟的放到她的手上。

她显然有点不敢相信,她看了我一眼。

“我妈让我给你的。”我不知道怎么说,所以就脱口而出了一句。

她没有说话,慢慢把苹果装进了书包。上课铃响了,我们都站起来向老师问好。

尽管这事做的很隐蔽,但还是被后排的小强发现了,他下课后诡异的看着我,问了我无数遍,我依然守口如瓶,对我来说这是不能跟人说的秘密,因为我怕吸引来全世界的目光。

整整一天,我和小琴没有说一句话,其实平时我们也很少说话,男生只跟男生玩,仅此而已。

直到放学,我都没有看见她吃苹果,或许她已经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吃了,或许她想带回家再吃,总之,我终于没能知道那两个苹果的去向。

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有揭穿小琴捡苹果核的事,我们之间仿佛没有任何秘密,我偶尔也借借她的橡皮,偶尔也发生点口角。但从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上学了,小强也回家帮家里干活了。初中毕业后,几乎所有的小学同学都告别了校园。对于药房村来说,读书可能就指的是在药房沟小学上学吧。


大学毕业那年的腊月二十七,我陪着母亲去赶集,这是最后一次置办年货的机会,因为每逢农历一四七就有集,四面八方的小贩汇聚于此,有的卖货,有的骗人,大家忙的不亦乐乎。

集上东西特别多,花花绿绿的年货非常漂亮。小时候母亲不敢带我赶集,因为我看见什么东西都想要,而她又没有钱,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塑料玩具她都不会买给我,当我有零花钱的时候,我却再也不许玩玩具了,我在街道上边走边想。

“那是你们班的小强。”母亲指着一家卖鞭炮的摊子。我认识小强,妈妈只是觉得我可能不知道他已经做起了小生意,所以帮我介绍一下。

小强也看见我了,老远就朝我招手。我走过去递给他一支黑兰州,那是我怕遇到熟人专门买的,十六块钱一包,在这条街上算是少数人才能抽得起的香烟。

他指了指鞭炮摊子说“卖炮呢,不敢抽。”

“拿着等会抽,小伙生意不错嘛!”我由衷的赞美他。他跟我讲了自己的情况,平时做点小生意,还没讨到媳妇。

我们寒暄了一会,因为有东西要买,我便先说告辞,临走他送我一串鞭炮,一千响的。我把钱放到他的摊子上,转过头,母亲已经走出去好远了。

在路上,母亲又给我指了好几个同学,不是我不认识,可能是我离开这个环境太久,所以反应有点迟钝。母亲认为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天天钻在一起玩耍,其实我知道我和那些小伙伴已经好久没有联系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蜘蛛网,想要拥抱,却感到有东西粘到身上,一种无言的别扭正在产生。

“看,那是你们班的小琴。”妈妈指着一辆电动三轮车。

我看见一对男女和一个小姑娘的背影,一家三口正在往车上搬东西,我内心有一丝波澜,仅仅是因为自己的同桌都有孩子了,而我才毕业。

“不过去打招呼吗?”妈妈看到我迟钝的表情,似乎有些不解。

“不了,我们赶紧去买调料吧,你不是要炖肉嘛,一会卖完了。”

我们沿街前行,我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一家三口还在往车上装东西。突然有两个苹果掉到了地上,看起来那是很甜很脆的苹果,其中一个已经摔烂了,小姑娘蹲下去捡,被她妈妈制止了。

我没有听到那对母子的对话,只是模糊的听到苹果也能称呼为水果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两个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