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下泪

花下泪

少年游

2017-6-12 22:38

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落雪的夜晚。

那一天,我第一次喝了整宿的酒,却是清醒到天明。

那一天,一向酒量很好的师父,才喝了一盏茶的功夫就醉倒了。

待我沏上一壶他最爱的碧螺春时,他的呼噜声已经震天响了。

水雾升腾,瞬间模糊了他的脸,我才发现,面前的这个老头儿,皱纹早已布满额头,连酒量也跟着下降了。放下紫砂壶,我去厨房洗了条热毛巾。给老头儿擦脸,而后扶他回了房间。

他的意识已经不甚清醒,却还是喃喃自语道要为我收拾几件棉衣。

从他房间出来的时候,隐忍了很久的泪水终是落下了。就着面前的几碟小菜,我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是一个难得晴好的日子,温暖明媚。师父很早就起来在院子里练功,那会我才睡下不久。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感觉到他在给我掖着棉被的一角。师父是一个豪放不羁的人,也许此生他为数不多的细腻都给了我。

纵然有太多不舍,今日,终究是我下山的日子了。

茫茫秦岭,我在这其中的一片山脉中,待了十年。刚来的时候我才六岁,如今,兑现承诺的时候到了。

大约从一个月前开始,师父的话就开始变得多了起来,絮絮叨叨的,有意无意间嘱咐我一些事情。我有时候会抱怨,我又不是不回来了,没必要搞得像生离死别一样,师父笑骂着作势要打我,却又怜惜地拍拍我的肩膀。

内心突然一阵柔软,却又是强颜欢笑,继续嬉皮笑脸地顶嘴。

接近正午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地醒来了。一睁眼,却看见老头儿正站在床前看我,见我醒来,也不多言,只是瓮声说道快点洗脸吃饭。

不经意间,我看到他的眼里有晶莹的泪光闪过,我看的不甚清楚,只是暗暗想到这老头儿最近愈来愈矫情了。待我穿好衣衫时。他已经出门离开了。一如既往地,沉默。

正厅的饭桌上,早已摆满了菜肴。全是我爱吃的菜,想来他应该做了很久。印象中,他很少做饭,家务活都是我在做。他最大的爱好便是喝茶,下棋。

“还愣着做什么,吃吧。”

思绪被打断我拿起了筷子。

一顿饭很快就吃完了,他沉默了很久,而后让我洗完碗之后去她房间。

我磨磨蹭蹭了很久才去找他。

进去的时候,他一个人正拿着一把剑发呆。那是他最喜欢的一把剑,上边刻着三个小楷:花下泪。

小时候,我不懂事,对他的东西总是很好奇,总想拿出来把玩一下。别的东西他都不在意,唯独这把剑,他从来不让我碰。毕竟是孩子心性,他愈是不让我碰,我愈是想探究其中的秘密。只是,他一直看的紧,我无法下手。

原来,不知不觉,回忆已经很多。

良久,他才低沉地说了声:来了?

我只是回道:师父。

他抬起头,对我摆了摆手。

“这么多年,一直没让你把玩过这把剑,我知道你一直喜欢它,如今,你要下山了,师父就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能善待它。”

“师父...”我有些哽咽。

师父没有再多言,只是沉默地帮我收拾行囊。其实,也没什么要收拾的,左右只不过是几件衣服,一点盘缠罢了。

这就要下山了。

一个人走在这走过无数次的山路上,我转身看了看山门,却只是看到了师父的背影,那一刻,阳光下的他,却倍感苍凉。

他始终没有回头,即便我在大声地喊了他几声之后又跪下来朝着山门拜了几拜。我不知道的是,他强忍住的泪水,在我离开的时候就再也控制不住,等我终于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的时候,他的泪水早已滂沱而下。

江湖比我想象中更艰难;江湖没有我想象中的艰难。

一个人背着包袱走在热闹的街上,没来由地想起那个总是“剥削”我的老头儿。不知我走后他是不是还像从前那样会习惯性地对着我的房间大喊,唤我起床;不知他晚上睡觉前是不是因为没我给他打洗脚水而不习惯......原来,还没离开很久,就已经开始想念了。

江湖路远。眼前的江城看似一片祥和,却总给我一丝不安的感觉。

夜晚,我一个人拿着一壶酒坐在客栈后院的小亭子里,在想师父在我下山前说的一番话。

“到了江城,你拿着这把剑,会有一个穿着黑色衣服戴着斗篷的人来找你,他只有一只右手,你跟他走,他会告诉你一切。”......

可是,师父,你最终还是没有告诉我他是谁,三天了,那个人也没有出现。师父,你又可知道,在异乡的我,有多想你。

我就这样一个人醉倒在了院子里,若不是我在山上常年习武,这一晚下来,非得染上风寒。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送早饭的小二喊醒的。他进来的时候,后边跟着一个穿着黑色衣服戴着斗篷的人,此时的我还不甚清醒,想了一会才想起他就是师父说的那个人。

这一天,在我的房间里,我知道了这个人的来历,也知道了一个埋藏了十年的秘密。

很久以后,我才想起,其实在我小的时候,是见过这个独臂男人和师父的,只不过那个时候的我,还小,没什么记忆,更确切的说,是没往深处去想,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们的样子,相比较于我之前见到的模样,有了一些改变,年幼的我又怎会在意这些。

独臂男人让我称他风叔,我很奇怪他的名字,但是又没有直接问,只是暗自疑惑,他倒是没有隐瞒,说了他和师父和我父亲的故事。他们三人当年曾是皇宫内的一等侍卫,并称风云雷三侠。因他们三人武功高强,尤其擅长轻功,他是风,以速度见长,师父是云,看似温和,实则暗藏杀机,而我父亲,是雷,特长是急脾气,耿直,也火爆。他们三人虽然性格不同,但是都为人仗义,忠良果敢。也正因此,得到当时皇帝的青睐。

盛世太平的表面下,暗流涌动。整个大乾王朝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早已沧海横流。他们三人那时候主要就是守卫皇宫,他们的任务,就是保护皇上的安全。似乎每个王朝的皇帝面前都有那么一个位高权重,野心勃勃的大臣,他们身居高位,却不满足于现状,他们要的,是整个江山。

忠臣和奸臣之间的战斗从来没有停止过。

十年前,那一场战斗惊天动地,结局,异常惨烈。三大高手一死两伤,奸臣那边只剩下一个人,重伤逃走了。

活着的两大高手自然是师父和风叔,师父伤的还不算严重,后来经过调理虽不似从前,但还能正常生活,只是元气不如从前,功力没有当年深厚了,而风叔,失去了一只胳膊,再也无法复制当年的辉煌。他们约定,由师父带我十年,练基本功。而后,风叔会带走我,因为有些事,注定要解决。

离开江城那天是一个下着小雨的日子,我没有打伞,只是和风叔一样,戴着斗篷。

十天之后,我们终于到了此次行程的目的地,望京。

此时望京已经是温暖的春日了,阳光明晃晃的,有些照眼。我突然很想念师父,不知道他一个人在山上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经常喝酒,喝醉了会不会让我扶他回房,虽然,我已经下山了。

望京比起咸阳繁华的多,街上卖的物事也很多。我有些眼花缭乱,咸阳很小,虽然我一年才去一次咸阳城,总是由师父带着,他会给我买一串糖葫芦,买一个泥塑的小人,会带我去城里东北角最好吃的面馆吃一碗油泼面。望京再大,终究不是我的家,没有师父。

风叔早已订好了一家客栈。这家客栈离望京最繁华的城中心有些远,骑马要花上大半个时辰。而这次我们要去的确切地点实际上是望京城中心最高的摘星楼,我有些不解,为什么我们要住在那么远的地方。

沉默良久,风叔才说这是十年前他们三个住的地方。我没有再继续问,风叔只是告诉我好好休息,因为第二天才是大日子,我不明白风叔口中的“大日子”是什么意思,只是隐隐地觉得,很严重。

那天晚上风叔很晚才睡下,我迷迷糊地听到他喃喃自语,那个时候他的意识已经不甚清醒,我只好为他擦洗了一下扶他睡下。

第二天天气很不好,一早上起来就黑压压的。

风叔没过多久也起来了,看着这黑色的天,他有些落寞的说了一句,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可惜,我老了啊。

而后,他很郑重地告诉我,花下泪其实当年是我父亲的武器,师父教我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很多,只是教我剑法,也没让我碰过它,而今天,风叔告诉我,这把剑使用的时候,要用我的血。他告诉我,这把剑其实我们家的祖传之物,每一个持剑的人,在用剑的时候,要把自己的血涂在刻字的地方,我划破自己的左手食指,在刻字的地方涂满鲜血。

片刻之后,我听到了一阵嗡嗡的声音,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眼前出现了十年前我父亲拿着这把花下泪的场景,我的手突然颤抖,差点拿掉了这把剑。

风叔看到我的样子却是笑了,他说,这把剑以后真正属于你了,你要记住,这是你们家的传承,切记。

等我们到达摘星楼的时候,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全是脑袋。

风叔拿着一块小木牌,带着我直奔顶楼。

出乎我意料的是,顶楼的人并不多,加上我和风叔,不过五六个人而已。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后来又来了两个人,只是我没有太在意,确切的说,我连今天的对手都不知道是谁。

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甚至没有一些铺垫,又或许,我未曾意识到该有的铺垫。

整个房间突然乱了起来,风叔指着其中两个穿着打扮和我们类似的人,他们就是我们的对手。

说话间,风叔已经动了。虽然他只有一只胳膊,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速度。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年轻人就向我这边跑了过来。

我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观察其他人了,因为我的对手很强大,并且狠辣。我看到他眼里恨不得杀了我的目光,而我能做的,也只有全力以赴。

胜负没有太久就分了出来。

幸运的是,这一次,我们险胜。

我知道自己这十年来在山上虽然学的基本功很扎实,但是其实还是有些漏洞,我凭借的,也只不过是一些运气而已,我的对手一心想置我于死,目的性太强,他的漏洞也就更直接地暴露出来。

虽是对手,我终究下不了杀手。我没有任何理由去杀害一个陌生人。

最后,是风叔解决了他。

一剑封喉。

风叔的对手就是当年那个重伤逃走的人。他和风叔一样,又杀回来了。

十年前的那件事再次被提起,两个当事人这一次坐在一起,开始一段属于回忆的对话。

那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像被抽空了一样,甚至有一些站立不稳。

我只记得最后他说,有些事情,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十年前他错了,可是他不承认自己错了,不甘心认命,十年后同一个人再次告诉他错了就是错了,他终于明白,有些事情不是坚持的就是对的。

说完之后,他从窗口一跃而下。

看着地上的那一滩血迹,风叔有些怅然,有些事情,终究是结束了。

风叔不知道的是,有些事情是一个轮回,他们以为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其实并没有,只是另一个开始罢了。

后来,风叔走了,我也回到了山上。

离开的日子其实没有很久,可是已然是物是人非了。

师父走了。

桌子上是他留给我的一封信。他说他老了,想到处走走,重新走一遍他们年轻时的路,让我不要去找他,让我安安心心练功,他回来要检查的。

我看着这封信,哑然失笑。

拿起刚放下的行囊,再次出发。

师父,这一次,我要跟随你的脚步,去走你走过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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