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鸭脖王(十一)

几天之后又发生了一件怪事。这天我吃过午饭之后,躺在办公室里闭目养神,突然听见书桌上有机器的响动。我爬起来一看,原来是传真机。老旧的零部件咔哒作响,像一阵剧烈的咳嗽,幸而它费力咳出的不是一口带血的痰,而是一页传真,看样子是一张照片。打印的过程终止之后,我拿起传真,由于墨盒里的墨水所剩无几,上面的照片有些模糊不清,那是一件雕塑:一只奇怪的鸟,脖子和腿又细又长,简直不成比例;钩子状的嘴像鹦鹉,只不过是往上翘的;头上还顶着一对硕大的鹿角,往中间环抱成一个圆圈。这东西让我感到有点不舒服,而且我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的目光再次落在它短小的翅膀和浑圆的身躯上,然后顺着脖子缓慢向上移动,直到碰到那张怪异的喙,我的目光畏缩地避开它,赶紧从鹿角的地方分岔,在最上方又重新汇集起来。我的记忆里仿佛有双手,正在抚摸它那与众不同的线条。记忆深处忘却已久的恶梦突然变得明晰起来。这是省博物馆的一件青铜器藏品,我小的时候父亲常带我去那儿看展览。有一次看完展览回家我就得了腮腺炎,发高烧,说胡话。在那个昏昏沉沉的梦境中,阴暗逼仄的展厅在松软的封土上逐渐陷落,我见到红黑色的漆器,装饰着饕餮、蟠螭青铜器在迷宫一样的墓穴里堆积如山。厚如城墙的棺椁在星空中旋转并冉冉升起,数十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围着它凤歌楚舞,浑然不知自己将要陪葬的命运。一阵沉重的鼓声之后,这只怪模怪样的鸟也活了,它的影子从棺椁的影子里分离出来,在星光之下轮廓分明,仿佛它正是由那片黑暗孕育的。它从高高的棺木顶端一跃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到地上,然后像鸵鸟一样迈开两条细长的腿,在我身后穷追不舍。我在田野间奔命,为了甩开它,故意穿过荆棘和灌木,又钻进一片茂密的水杉林,让衣服和皮肤都伤痕累累。不知道跑了多久,我以为终于将它甩开,突然天色变得阴沉,我抬头一看,它的身体大得盖过了整片树林,阳光只能从它羽毛边缘的隙罅里透出来,划碎成为一个个五颜六色的光圈。它怪叫着向我扑下来,搅动着狂风,吹得水杉像稻草一样东摇西晃,我想它们马上也会像稻草一样倒伏,根本无法阻止它。那叫声刺破了我的耳膜,揪住了我的心脏,将我的泪水从身体里泵出。

我从彼时的梦境和此时的回忆里同时惊醒,那恐惧尘封了十几年,丝毫都没有挥发掉,反而像陈年老酒的气味一样愈发浓烈。而且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梦里它的叫声和那天夜里米粮山里的怪叫声如此相似,让我觉得小时候那场梦发生的场景说不定就在这个地方。我不禁走到门口,望向米粮山,他低矮的身影阻碍了地平线,像一坨干瘪的牛粪,尽管看不清,但我不认为上面有适合种水杉的地方,只有灌木和杂草才能挤作一团,形成密不透风的丛林,遮挡人们的视线以及鸭子逃逸的去路。我掐了掐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对自己说,记忆毕竟是极不可靠的东西,我一定是把前几天的经历混到儿时的梦境里了。我又一次看了这张传真,想不到过去的事竟以这样的方式与现在交汇,传真、梦境、怪声,这一切真的是巧合或者记忆混乱吗?这雕塑叫什么名字来着?可惜除了照片之外,这张纸上并没有任何文字说明,传真机也没有吐出第二页纸。我鼓捣了一下这台外壳发黄的老机器,不知道从哪里可以看到对方的号码,也许它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功能,电话上面也没有任何来电显示,它那液晶显示器上也只有一个错误的时钟。我突然心血来潮,想再去博物馆看看这件东西。正好这天是周五,我就打电话给李波请假,他立马就答应了。

“你来我这工作快有一个月了吧,应该该休息休息,我放你两天假。”他又说:“怎么样?这段时间感觉如何?该不会一去不回吧。”

我说:“这可说不准。这里怪里怪气的,换做其他人,恐怕早就逃之夭夭了。”

“唉……”电话那头叹了口气,接着一阵沉默。

“算了,我还是接着干吧。谁让你是我老同学呢,我这人脸皮薄,抹不开情面。”说实话,假如不是这里有些古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非想把它们弄明白不可,恐怕我早就待不下去了。

他没有感谢我的意思,只说:“嗐,又拿我开涮。有事了还请你多担待,等你回来了我给你发奖金。”

我回家草草吃了一顿午饭,编了一通瞎话向家里人搪塞过工作上的事,之后就急匆匆地赶往博物馆。博物馆改建之后,那些从墓穴里挖掘出来的陪葬品陈列在宽敞明亮的展厅里,阴森而又庄严的感觉在人来人往中消弭——我不禁想,假如小时候去的是这样的博物馆,我还会做那些恶梦吗?

免费参观的游人大都走马观花,他们像逛美食街、杂货市场一样逛博物馆,少有人会为某一件特定的展品驻足。反正对于这些经历数千年的文物而言,游人只是另外一些历史的浮尘。我就混迹在这团浮尘之中,寻觅失落于梦中的东西。我的目光透过玻璃下潜到历史之河幽暗的底部,在柔软而冰冷的河床上逐一摸索。终于,我在如林的青铜器中发现了它。照片既无法体现它的体量,也无法体现它的纹饰。它几乎有一人高,细长的腿和脖子仿佛还在持续不断地生长,云雾状的花纹在它身上流转萦绕,让我担心它随时会化作一团升腾的雾气,从玻璃的缝隙里逃逸,一去不返。这团雾气在我心灵表面凝结,因此无论是从前的梦境还是如今的现实,不但没有变得更加清晰,反而全都滑入更深层的混沌。那向上翘起的喙像另一个头部,而鹿角像一双燃着熊熊烈火的翅膀,把这混沌映得一片橙红。

凝视许久,我被几个小朋友的喧哗声打断。我的眼睛又酸又疼,仿佛真的被烈焰或者太阳灼伤。我拭净眼眶里的泪水,低头看看标牌,将它的名字铭记:“铜鹿角立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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