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衢道中》解读

《三衢道中》解读


梅子黄时日日晴,小溪泛尽却山行。

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宋 曾几 《三衢道中》 (1085-1166 )


《三衢道中》以民谣般的通俗开篇,描述了诗人在一场梅雨横行的季节里,偶遇晴天的内心窃喜,田园意境使得全诗玲珑透剔,清逸自然,将田园诗的自然风格发挥到一个新的高度。

按照田园诗的套路,诗人选择了梅子作为底色,来突出江南水乡的青涩可爱。

作为最能表现地域特色的水果,如果说“葡萄美酒夜光杯”能让我们倾慕于塞外的葡萄,“一骑红尘妃子笑”能让我们难忘于岭南的荔枝,那么,“五月杨梅已满林,初疑一颗价千金”、“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则是江南梅子对我们的魔幻吸引,著名词人贺方回(1052~1125)甚至因为在诗词中把梅子写得溜而获“贺梅子”雅号,成为文学史上一大佳话。作为江南最具特色的水果担当,“梅子”在宋诗中的地位更是非同寻常。

为什么这么说呢?

首先,梅子在诗人笔下已经不仅仅是一种单纯的水果,而是一种系列,包括黄梅、杨梅、杏梅等诸多品种,它们属性类似又各具特色,充满了想像空间。

其次,梅子成熟的时节多处于春末夏初,此时万物勃发,生机盎然,是一个充满生命力的季节,最能让诗人产生灵感的触动。

再次,梅子成熟之时,也是它们快速腐败之时,往往不过一两天、甚至在成熟的当天,熟透的梅子就会掉落、腐烂,由酸甜可口变得寡淡无味,此时也正是梅雨来临之时,满地熟透的梅子在雨水的浸泡下,更成了一种暴殄天物,月圆花残、黯然泪下,无可奈何花落去、风雨如梭黯梅园。

第四,尤其耐人寻味的是,梅子的滋味特别让人着魔:其中一股似酸还甜、似却还羞的滋味,实在不是拙笔所能描摹。且不论其未熟之时,青梅的酸涩让人长久难忘;即使是熟透的杏梅,也会在它深深的甜津里隐藏一份坚韧不拔的酸涩,以至于过量食用之后,你才会发现酸涩感排山倒海般涌来,让你忍“酸”不禁,所以杨万里才说“梅子留酸软齿牙”,这些,是不是都像极了每个人年轻时那份朦胧的青涩呢?

当然,这种朦胧又清新的酸涩,更像极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气质。

所以,梅子诗意天成,不是诗人太魔性,而是梅子太人生。

不过,此时诗人的重点到不是为了突出“梅子”,而是为了突出梅雨季节的放晴间隙,才能出现的那份晴雨分明的艺术之美:前几天还瀑布似的小溪已然断流,经雨水冲刷后的山路一尘不染,在铺天盖地的黄梅映衬下,一种归于化外的出世之心油然而生,不需远足,只需畅想,不需遨游,只需神飞,是谓之“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也!

那么,作为一名诗人,或者说游者,为什么一场晴天就让他如此兴奋呢?

其实,在溪流潺潺之中,山行看似有点困难、有点危险,但在江浙这类草木繁盛的丘陵地带,实际上是一种安全系数很高的郊游,何况在细雨靡靡中的旅行乐趣何尝不是更加的诗情画意呢。

显然,“狡猾”的诗人在这里使用了一种双关,力求展现江南山水,晴天雨时,各有其美。

是的,晴天尚且如此梦幻,况雨天乎!

最后,诗人选择了由静入动来反映内心的安静与悠闲,这时,他召唤了黄鹂: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

鸟叫声似乎似乎打破了这天籁般的寂静,却更有“风定花尤落、鸟鸣山更幽”之妙,这空旷的山野,也因此显得更加缥缈灵动。

此处的黄鹂又让人想起唐人的黄鹂: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杜甫《绝句》

宋朝的黄鹂,鸣叫的声音自然、轻快,隐含一股小家碧玉的玲珑剔透;唐朝的黄鹂,则另有一番天然、明亮,凛然一副荡气回肠的历史沧桑。这不止是两位诗人的不同,更是两个时代的区别,就像《绝句》里体现的那种令人高山仰止的工整布局,《三衢道中》所表现的则是一份小确幸与更加“随意”的田园诗韵,这是不同的时代创造了不同的杰作,不同的杰作更反馈了不同的时代,作为今天的我们,能够拜读,无疑是幸福的。

让人例外的是,宋诗的气息,甚至在近千年后的清朝找到了知音: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高鼎《村居》

自然、纯朴的文字构成了一幅名副其实的村居图,这里有风雨、有人烟,有诗情、有画意,在山水画式的泼墨写意之后,突然辅以调皮的儿童、灵魂的风筝,俨然是又一次典型的田园诗格局,在这千百年来屡试不爽的文化套路面前,诗人们似乎已经不需要再思考如何启承转合、如何谋篇布局,只需把适合的文字放到合适的位置就可以了,它更加证明了一个道理:越是简单的文字,越是具有扣人心弦的魅力。

特别是“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这样的诗句,对于生长在农村、曾经无数次期待放学、期待做风筝、放风筝的同学来说,这样的场景就更加让我们沉迷,千百年沉淀下来的灿烂文化和学习习惯,为我们创造了血脉相连的温馨记忆,这些记忆,在阅读这类诗句的瞬间满血复活,使得此类作品更接地气、更加亲切、更加梦幻。

事实上,和曾几类似,诗人高鼎在历史上并没有多少名声,所遗事迹也少,而且根据他生活的大概年代(1851~1861),此时正处于大苦大难的鸦片战争之后,这首诗的诞生就颇为耐人寻味,因为它的风格与其时代氛围是格格不入的,能够产生如此和谐如此自然的佳作,如果不是诗人自有一方壶中天地,那么就是诗人在唐诗宋词中浸淫太深、大彻大悟后的情不自禁。

无论如何,相隔千年仍能如此共鸣,这不会只是天才诗人的灵光一现,更是伟大文化跨越时空的吸引与感召。

总之,在南宋时期(1127-1279),南方朝廷的苟安,并未束缚时代发展的脚步;偏居一隅的局促,亦未能阻挡历史前进的车轮,文化的步伐,没有在狭隘的地域中裹足不前,反而以自己固有的节奏纵横捭阖、攻城略地。

在这样神奇的时代里,只有一个杨万里、范成大当然是远远不够的,稍加整理,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长串的灿烂名单: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吉州吉水(今江西省吉水县黄桥镇湴塘村)人,南宋大臣,著名文学家、爱国诗人。

范成大(1126—1193),字至能,一字幼元,早年自号此山居士,晚号石湖居士,平江府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南宋名臣、文学家。

陆游(1125—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汉族,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尚书右丞陆佃之孙,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汉族,齐州济南(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区)人,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代表,人称“千古第一才女”。

辛弃疾(1140-1207),原字坦夫,后改字幼安,号稼轩,山东济南历城县人。南宋豪放派词人、将领,“词中之龙”。

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号晦庵,世称朱文公,出生于福建尤溪,宋朝著名的理学家、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诗人。

此外如姜夔(kuí) (1154-1221)、尤袤(mào)(1127—1194)、曾几(1085-1166)、叶绍翁(?1090-?1155)、赵师秀(1170-1219年)、汪元量(1241-1317)、黄公度(1109~1156)、林升(1126~1189)、刘克庄(1187~1269)、叶适(1150~1223)、戴复古(1167-约1248)、刘过(1154~1206)、文天祥(1236~1283)、张孝祥(1132年—1170年)等等,总体来说,这时虽然不象北宋时期大师风涌,但也可算是人才辈出,各领风骚了。

尤其耐人寻味的是,这些网红诗人,大多也是红极一时的官员。

在文以载道,学而优则仕的时代,不排除有很多纨绔弟子世袭上位,但也确实有很多人才是完全通过才华得以主政一方,并将这种才华完美地运用到治所,在政治上展现了浓郁的人文温度,苏轼,杨万里等人就是其中突出的例子,这种尊重人才、文风鼎盛的风格也成了我们优秀文化的一部分。

在经济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这种厚文重教的朴实传统将会显得越来越珍贵。

接下来,就让我们徜徉在这灿烂的文化长河中,逐一领悟唐诗宋词的独特魅力吧。


后记:本文写于昆山隔离的日子里202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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