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该是一个平常的清晨,刚升上山头的太阳掩映在红色的霞光里,阳光稀稀落落地从云层间的罅隙透下来。一辆车子停在村口,下来了几个前来处理拆迁事宜的公务员;村口的银杏依旧是苍劲挺拔,经风一吹,掉落下了几片发黄的叶子,就像这个村子行将走到尽头的命运。
书记党员们一边张贴通告一边向村民们解释上头的文件,政府人员在一旁指点记录,村民们议论纷纷,平静而又祥和的村庄就这样因搬迁而再一次炸开了锅。
他们一家家走访,和每一家户主谈论着补偿款的事情。吴良身穿一件已经褪色的蓝短袖坐在家里看电视,时进时出,密切观察着这些工作者的动向。终于到了吴良家,他一听说是拆迁工作队的工作人员,赶忙将他们迎了进去。
此时吴良的弟弟吴芯骑着电瓶车从河对岸赶过来,也随后进了屋,皮衣一敞,大肚子一鼓,手插口袋,一边向这些工作者们询问赔偿费用的事一边又吩咐二哥吴良去泡茶;指手画脚的派头俨然不输那些真正的领导。
吴良拿起茶叶走进昏暗的厨房;毫不夸张的说,如果外面是白天,那么吴良的厨房便是晚上,吝啬的吴良也没开一开电灯。从大厅内听得几声茶杯碰撞的声音后,吴良从漆黑的厨房里陆续端出几杯茶来,茶水倒是挺热,热气腾腾的,可一看杯底却没几个茶叶。
兄弟俩一个敲锣一个打鼓,在工作人员面前唱起了双簧。对于搬迁赔偿这种本该由三兄弟一同出面的事情,吴良和吴芯却没一人去告知住在后面的大哥吴缘。吴良拿起一堆表格瞅了瞅,吴芯一边喝茶一边和这些工作者聊着祖屋赔偿相关事宜。
作为大哥的吴缘此时却并不知晓。
此时吴缘还在做着他的木工,听起邻居说今天要测量他河边的祖屋,吴缘这才搁下手里的活,想去祖屋看看。满身灰尘的吴缘不知是何状况,站了会瞅了下,工作者们依旧在忙着做表格做记录,吴良和吴芯也没说话,兄弟俩默契地对双鬓如霜发丝无几的老大视而不见。吴缘见状,只得向工作者们询问情况,那工作者回答说,还在测量计算中请稍等。这时,吴良那尖锐的眼睛向吴缘那斜了斜,故作咳嗽,似乎觉得吴缘有些碍眼,便走出门外,向天大喊了一声:“这屋子吴缘没得分!”话音未落,吴芯补上一句:“这是我们两兄弟的事,你来凑什么热闹?”这吴缘还只是问问情况,作为老大不受待见也就算了,老二老三还唱起二人转来了。
吴缘还未说话,老三吴芯又来一句:“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分家了还来拿这里的东西,真是可笑。”
吴缘听这话面色骤变,愤怒吼道:“我不要脸,我一不偷二不抢,这个家当年还不是我撑起来的?我只是拿属于我自己的那份东西……”
还未等吴缘说完,吴芯急着吼道:“你的那一份东西,你的那一份什么东西?这里还有什么跟你有关?”
吴良手摆在后头,也附道:“就是,你跟着瞎参和什么?”
气急败坏的吴缘指着吴芯身后的这个房间说道:“这个房间不是我一手置办的啊!我的房间硬生生的被你抢去当做你的婚房。还有大厅这桌子,也是我打的,我不要脸,这屋子里的大部分东西不都是靠我自己的双手操办起来的,我一人做事,全家这么多张嘴吃饭……”
还未等吴缘把话说完,吴芯咳了咳,双手后摆像个大老板似的,呵呵的笑了笑,阴阳怪气的说道:“是哦,你本事好大,没了你我们都活不成了!”
吴缘立刻回道:“从你出生,老头子就交代了四个字,长兄为父。付出这么多,你们还反过来说我不要脸……”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今天这祖屋的钱你一分都拿不到!”吴良不客气的说道。吴芯也说道:“别在翻老年历了,一切要看今朝”……吴芯与吴缘的争吵越发激烈,吴缘一人根本难敌同为一心的吴良吴芯二人。
临近中午,太阳也热了起来。耀眼的白光照在这些工作者和吴芯的头发上,闪闪发亮。也将吴芯披在身上的皮衣外套照得越发光亮。
汗珠布满吴缘的额头,争论多时,一张嘴终究吵不过两张嘴,看来吴良吴芯是决心要将这祖屋二人吞掉。这是欺吴缘家中无人啊!吴缘只得作罢,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去,只留下一个佝偻的背影……
傍晚,街坊邻居都在议论这个事,有的说:“老二过分,他不应该讲吴缘没得分这话,吴缘明明是在这里结婚的在这里落脚的,怎么说他没分呢!”有的说:“老三没良心,不说当年往事也丝毫不顾及兄弟之情。不说看在吴缘面上,也应看在吴缘故去的大女儿面上啊!现在就留着两姊妹,这大的小的都在读书,要是全靠吴缘的女婿一人根本吃不消,多亏了吴缘秀芬两人呐,真叫人凄凉!”也有的说:“想当初吴缘大女儿还未曾离去时,他们三人根本不是现在这局面,这人心啊,说变就变!”还有的说:“吴缘曾经为这家做的确实多,曾经老三吴芯为夺吴缘的房间拿来结婚将吴缘打伤,而如今得来的就是这个,唉,这人呐讲不好的哦!”……“可惜了这吴缘大女儿的这两姊妹,每见到吴良吴芯时还左一口阿公右一口阿公的叫着,真是叫了两个好阿公哦”……
随着太阳落山,天气也不这么热了,亦如吴缘慢慢凉下去的心。
吴缘坐在家门口的一块大青石上,双手耷拉在膝盖上,眼神有些飘忽,不时自言自语;这一坐便是一下午,午饭也没吃。夜幕降临,夜色渐渐的笼罩着整个山村,一弯月牙挂在天边,周围没有一颗星星与之相伴。
吴缘像极了这弯月牙,月满而近,月残则远。此时,吴缘的老伴秀芬叫他起来吃饭。不知是天黑的缘故,吴缘的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头顶上似乎又新增了几根银丝。
吴缘叹了一口气,用手搓了搓脸,揉了揉眼眶,然后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朝天看了看,顿了一会儿,说了两个字:“吃饭!”
吴缘照往常一样,坐在靠墙的那一头,拿起酒杯倒酒,还是一样一口酒一口菜。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他多倒了一杯,在喝第二杯时,吴缘似乎在喃喃自语。一会儿说:“是我瞎了眼,养了你们这白眼狼。”一会又说:“好,你们都拿去吧!”……“你们这俩强盗,呸!”……吴缘咳了咳,秀芬一边叫他少喝点,一边给他拍了拍后背。
吴缘又咳了咳,秀芬不拍了,给吴缘揉一揉。秀芬心里很清楚,吴缘心里有气,往常都是二两酒很少多喝。秀芬也担心吴缘会因此而气出内伤,想当初吴芯非要吴缘那个房间拿来结婚,吴缘不同意,结果将吴缘打的青的青,紫的紫。后来吴缘自己盖房了,分居了,而吴芯就将房间强行霸占了过去,成了他口中他的房间。
吴缘这一生确实苦,为人也算随和实在,但偏偏上天不眷顾这样的人。
时间倒回上个世纪,那时的中国不比现在的中国,没有繁华,没有缤纷。吃不饱,穿不暖是家常便饭,尤其是乡村,老百姓的生活更加艰难。吴缘就是出生在这样一个年代。那时国家鼓励生育,一家子少说都有七八口子人。由于吴缘是家里的老大,吴老爹就吩咐吴缘承担长兄的责任。
面对每天这么多张嘴,况且还有自己的两个女儿,吴缘每天日出而作,既忙里又忙外,这一大家子的里里外外几乎都由他打点着,每天累的跟狗一样不说,还讨不到吴老爹一句好。
后来,吴缘自己攒了点钱,再加上向邻居们借的,在山脚下盖了间小瓦房。就盖这间房子,吴老爹也没少作乱,死活不同意他盖,更可气的是还时不时的敲他的屋基捣他的房柱。房子盖好后,又因吴芯结婚,威逼吴缘秀芬二人将他们的房间让给老三结婚,吴缘不同意,吴老爹又是敲八仙桌又是掐吴缘的脖子。吴缘是又恨又气,这哪是一个当爹的所为?乡亲们纷纷都说:“吴缘吴缘,吴缘与这家人真的是无缘啊!每天做牛做马的拼命干,却始终得不到认可。”
后来,吴缘的两个女儿也成了家,日子慢慢有了起色。可好景不长,大女儿于一年务工回来后始终不得劲,怎么看也没看好,人却一天比一天消瘦,最后被确诊为渐冻人症。这又给了吴缘一次深深的打击与伤害,本来日渐美满的家庭却惨遭此横祸。
奔丧那天,吴缘大女儿的一双子女痛哭流涕,吴缘的小女儿与秀芬也是泣不成声,家中全靠吴缘的小女儿与秀芬的两姐妹帮忙打点;吴良吴芯二人只买了点香火纸烛放下就走了,连句安慰体己的话都没有………
吴缘喝完最后一口酒,沉思了片刻,然后夹了口菜嚼了嚼,准备再倒一杯,但被秀芬制止了。此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住整个村庄,一弯月牙依旧是孤独的挂在天边,屋外时不时的传来几声蛐蛐的叫声。吴缘仰头看了看头顶的白炽灯,屋内皆亮,可吴缘的心却暗着,面对明天的光明,吴缘叹了叹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