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阅读了诗人黄梵新书线上分享会的实录。新书名为《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是一本教人写诗的书。黄梵先生现场分享了诗歌写作经验和创作方法,以及普通大众在日常生活中如何提炼诗意、训练写诗的能力。尽管所谈内容主要针对现代诗,但作为诗词、对联写作者和研究者,我读了这篇实录,深受启发。下面就黄梵先生分享内容谈几点感悟。
关于意象
黄梵先生先是写现代诗,后是教现代诗。这个经历让他获得一个重要的心得,就是重新发现了意象的力量。他说:“意象有个特别之处,它可以一开始就绕过理性。因为意象它是有形象的,形象一开始触发的是感官反应,等你感官有了反应之后,你才会想到用理性去审视它。”这个心得给予诗歌乃至其他文体写作极其重要的启示。
一些教科书告诉我们,写诗歌、对联,构思的第一步就是立意,即确定主题。我认为恐怕不是这样。抛开查阅资料等前期准备工作,文本构思的第一步应该是捕捉形象(极少数纯议论的诗联除外)。在形象没有确立之前,主题是空的。再新颖超拔的主题,如果没有找到形象也是没法实现的。这涉及到意、言、象三者的关系问题,古人多有论述。王弼提出“意以象尽,象以言著”,认为意义要借助形象来表达,而形象要通过语言来彰显。要表达抽象的意,首先需要找到一个媒介,这就是象。眼前和心中的象是形象,笔下和言中的象是意象。所以,我认为构思的重点应该首先在寻找和确立形象和意象,并非意义和主题。形象和意象是首要的、先在的,是感性思维要管的事;意义和主题是后起的、自明的,是理性思维要管的事。
那么,什么样的事物才是有形象的呢?就是像黄梵先生所说可以触发感官反应的事物。包括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等。比如日月山川,可以触发视觉;花草树木,可以触发嗅觉;禽鸟兽虫,可以触发听觉;风霜雨雪,可以触发肤觉。这些形象入诗入联,成为意象和语言,作用于读者的感觉器官,进而感发、感动,最终领悟到形象和意象中的暗示、隐喻、象征等意蕴。一代一代的诗人参与形象和意象的寻找、开拓、累积,久而久之形成一整套符号系统,成为中国人的写作密码和审美基因,历久弥新,永不过时。黄梵先生把诗歌中的意象比喻成小说中的故事,比喻成艺术中的音乐,都是为了强调形象的感性属性和感发作用。
这些形象和意象,进入语言系统,从词性角度看,它们主要是名词,尤其是实物名词,并非抽象的名词。当然,其他词类比如动词有的也有形象,但我们首先确定的词,主要还是名词。那些精警的被称为诗眼的动词往往是反复锤炼、最后确定的。因此,构思的第一步,就是把那些抽象的词排除在外,先找到有形象的词。眼前的实景,想象的虚景,它们是诗联中的贵宾,享有特权,可以优先准入文本。因此,我首创的四柱构思法认为,一般而言,一首律诗,一副对联,只要找准了四个形象,确立了四个意象,就可以建立起整个诗联大厦的框架。
黄梵先生重新发现意象的力量和作用,具有重要的现实指导意义。当代诗联界涌现出一大堆直白、浅白、苍白的所谓诗词对联,大多是标语口号、时政词汇的堆砌,读来味同嚼蜡。究其深层原因,主要在于不知道形象思维在艺术创作中的重要性,不知道意象在材料选择中具有优先特权,不知道意、言、象的辩证关系。读了黄梵先生这本《意象的帝国:诗的写作课》,关于写作的核心问题,应该可以豁然开朗。
关于诗意
黄梵先生认为,“诗意的真正本质,是让熟悉的事情变得陌生,是在现实中能找到旁逸斜出的出路。你作为写诗的人,就必须要有能力,把近处你认为是苟且的事物陌生化,赋予它们诗意。”这个观点并不陌生,源于俄国形式主义的陌生化理论。其主要代表什克洛夫斯基认为,陌生化是通过设法增加对艺术形式感受的难度,延长审美时间,增强审美效果。如何陌生化?黄梵先生在书中介绍了四种方法,在分享中用了一句话概括:“要是笼统地从本质上来讲,就是把旧的事物放在一起进行对比,它们就会产生新的事物,读者就会获得看待旧事物的新眼光。”以我粗浅的理解,陌生化的实质就是,更新旧感觉,创造新感觉。实操手法就是,将旧事物和旧事物、旧感觉和旧感觉超常规地并置、叠加,产生新事物、新感觉。
我们来看黄梵先生的一个举例:
比如,大家看蝴蝶、落叶都是旧的事物,如果我这样说一句话——“蝴蝶是不肯落地的落叶”。以这种方式把蝴蝶和落叶放在一起,你会发现,产生了一种新的事物,令读者产生了眼光的革命。
蝴蝶和落叶,都是旧事物,平淡无奇。如果仅仅将两者简单并置、叠加,比如“蝴蝶是落叶”,将两者强行联系,并没有产生新事物,也没有诗意。但如果让它们产生对比、矛盾、碰撞,进而发生奇妙的化学变化,形成强烈的张力,就能创造出新东西。像“蝴蝶是不肯落地的落叶”,“蝴蝶”和“落叶”中间加上“不肯落地”,就产生了新事物和新诗意。蝴蝶的典型形象是向上飞翔,落叶的典型形象是向下坠落,两者并置、叠加非常容易形成强烈的对比。把蝴蝶比喻成不肯落地的落叶,就是借助对比产生新事物。它传达了蝴蝶对自身命运的不甘和无奈,也体现了作者对蝴蝶身世的叹惋和共情。在这句诗中,蝴蝶的形象不仅仅是动物,也可以是人。它可以让我们联想到很多象外之意、言外之意。比如,我想到了一种介于蝴蝶和落叶两者之间的动物枯叶蝶,想到了一代影星胡蝶。其他读者也可以想到更多的意蕴。按照这种陌生化的方法,我们很容易写出有诗意的句子来。比如我就仿写了一句“落叶是折断翅膀的蝴蝶”。通过这种正规的刻意练习,人人都能发现诗意,成为诗人。
黄梵先生说:“哪怕所有人都认为没有诗意的事物,如果你能用陌生的眼光去看它,它就有诗意。”这个观点,古人也说过。比如袁枚《遣兴》云:“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多为绝妙词。”这启示我们,寻常万物皆有诗意。作为诗歌作者,我们要创造的诗意和意境,对读者而言,应该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陌生。因此,诗歌创作的陌生化,仅仅是手段、手法,而其目的是帮助读者唤醒人所共有的生活体验,产生人所共通的情感共鸣。
比如,陶渊明的“带月荷锄归”,杜甫的“夜雨剪春韭”,月亮、锄头,夜雨、春韭,都是寻常之物,为什么能够成为名句呢?我认为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创造了既陌生又熟悉、既熟悉又陌生的境界。像锄头、韭菜,实在过于平凡普通,谁能想到可以入诗呢?但一经陶、杜妙手解用,读者大为绝倒,遂成千古佳句。它们激发了读者的生活和情感体验,让读者产生了共鸣。
再举并非名句的例子。李复《西洨晚归》有云:“儿童喜见鱼网重,得鱼贯柳毕提携。”写的是儿童用柳条串鱼的趣事。这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诗句,但我读后非常惊喜,关于故乡、关于童年、关于小河的记忆因之瞬间复活。这两句寻常的诗,对我来说是既熟悉又陌生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读过写柳条串鱼的诗句,也没有想到有人竟然将柳条穿鱼这样的寻常事入诗。这不能不归功于诗人化寻常为陌生、化陌生为寻常的妙手功夫。
如果没有类似柳条串鱼这样的诗歌,我们的生活会怎样?在物质层面,自然不会有太大的缺失。但在精神层面,人类的情感体验肯定会单调、乏味得多。比如,每年八九月,我都会想起故乡,想起童年时采摘石蒜花的趣事。受意外发现柳条串鱼诗歌的启发,我一直在寻找古人写石蒜花的诗歌,可没有如愿,心里空落落的。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特地搜索了一下,终于在宋人赵蕃的诗中找到一句“石蒜榆皮那得饱”,总算略感安慰,但我感觉不到它的形象,它不是我童年中的那朵石蒜花,一直以来的失落怅惘依然没有被消减。对童年石蒜花的情愫,亟需一首恰当的小诗妥善安放,否则在每年的八九月,我都处于生病状态,无法安心。从这个事例中,我们可以明白诗歌不能生产粮食却能够长期存续的重要原因。
关于诗意,黄梵先生纠正了一个狭隘观点,认为诗意不仅仅是指蓝天白云这样让人舒畅的事物,也指凄风苦雨这样让人困苦的事物。这给予古体诗、现代诗写作者很大启示。比如,古体诗如何创新?以咏物诗中的植物诗为例。古代诗人偏爱更具外在美感、更具“诗意”的观赏性花木,对其他实用性花木却不大感兴趣。即使是兼具观赏性和实用性的植物,古人也只看重其花,而对其果多有忽视。比如菊花和棉花,前者的诗作不计其数,而后者却少得可怜。前者名作或许你能一口气背出十多首,后者的名作你能记起哪几首呢?估计一首也没有。在我认为,近人周采泉所写的咏棉诗句“暖到人心只此花”,丝毫不逊于古人元稹所写的咏菊诗句“此花开尽更无花”。如果植物的诗意不仅仅指外在的光鲜亮丽,那么,像棉花这样外表朴实无华的植物,同样富有诗意。写出“人比黄花瘦”佳句的李清照固然值得题咏,而改造纺棉技术、衣被天下的黄道婆同样值得歌颂,甚至更值得大书特书。因此,题材的开拓与创新,应该成为古体诗创新的一个重要方向,今人还大有文章可做。
关于诗教
黄梵先生认为培养小孩子的诗歌素养不应只从古诗开始,现代诗也很重要。虽然小孩子肯定读不懂里尔克的诗,但这不应成为诗歌教育的障碍。对孩子的诗教,重在训练孩子对形象的直观感受,至于诗中的理性内容,以后孩子会慢慢理解。
其实,在训练孩子对形象的感受方面,与现代诗相比,古诗能够起到同样的作用。某种程度上说,古诗更容易让孩子亲近。下面以我的实践为例。
为了发现诗意,涵养童心,我开展了一个儿童诗教项目——跟安安爸爸读古诗。项目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让孩子积累、背诵古诗名篇,而是重点引导孩子体会诗歌和生活的关系,捕捉平凡而鲜活的诗意。所选诗歌的内容跟季节、节日、节气、动物、植物密切相关,跟儿童生活场景密切相关。对于儿童来说,这里所选的有些诗肯定会不大懂。但我认为这不是问题,不懂就慢慢懂,还有漫长的一生。
比如最近读了北宋诗人王令的《蜣螂》:“扰扰蜣螂不足评,区区只逐粪丸行。若乘饮露嘶风便,又作人间第一清。”之所以选这首不出名的诗,源于我小孩提出的一个问题:有什么动物是吃屎的?我给他介绍了屎壳郎。通过观看视频,小孩了解到屎壳郎的生活习性,知道推粪球的原因,并产生浓厚的兴趣。我趁热打铁,给他选读了王令的这首诗。重点还是让孩子感受屎壳郎推粪球的具体形象。当然也尝试引导孩子领悟作者借物喻人的言外之意,比如联想到作者王令和掏粪工时传祥。也许后一个目的难以实现,不过没关系。孩子能够将视频与诗歌中的屎壳郎推粪球的形象对应、重合起来,无疑有助于加深他对屎壳郎这种动物的感受和理解。
目前市面流行的儿童古诗选本,所选篇目大多为名家名作,很多已选入语文课本,极少有选像题咏蜣螂这类的无名诗作。我这个选编思路,正体现前面所谈到的诗意和陌生化的关系。孩子们会发现,原来屎壳郎这样的动物也可入诗,原来生活到处都有诗意,原来生活到处都可以发现美。这样通过长期熏陶、刻意练习,不仅可以培养孩子对诗歌艺术的理解和审美能力,还可以培养他们对生活的观察和感悟能力。长大以后无论生活际遇如何,都能够发现诗意,创造诗意,享受诗意。就像苏东坡那样,即使身处天涯海角的绝境,也能够吟哦出“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这样怡然洒脱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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