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房子

        早都想写一篇关于井的文章,但是一直没有动笔。昨天看到微信里边有一个辘轳和井的图片,很受感触。

        周末回到自己家里,看到后院弃置多年的井,便油然而忆当年情景。那是自己亲手一镢锄一镢锄挖出来的,洒下了许多汗水,凝聚了深厚的感情,也存储了许多故事。因为接通了自来水,这个井就失去了往日的作用,被老父亲用水泥板盖住了,闲置不用了。

        说到井,我自然而然就想到小时候到井房子担水的情形。

        我所出生的纪家村,叫转音就成了“解村”,不明就里的远处人更叫成“姐儿村”,以至于外乡人误以为是终南东五里的解村,其实彼解村读“害村”。解放后建立的初、高级合作社在公社化时合称纪联大队,文革时又与南边毗邻的郭家寨〈省称郭寨〉合村,仍名纪联,到八十年代初散社时恢复了纪家村的旧称,前些年立了大石碑,仍叫纪家村。合村三个堡子十个小组三千多口人,却没有一户姓纪的,所以空有“纪家村”这名,而非“纪家村”之实。自然有人追问村名的由来,但连村里最有学问的牛鸿泰、惠天佑等人也说不清。这三个自然村据地理位置叫东堡、南堡、西堡,每一个堡子都有一口老井,供村民日常生活使用,水质清冽、甘醇,水量充沛。常言说“吃水不忘挖井人”,但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什么人挖的。但肯定是村里初创的祖先挖掘的,这点毋庸置疑。乡井、乡土是故乡的代名词。先祖初来,筚路蓝缕,聚落成村,必然掘井垦荒,所以这井的历史自在千年之外,遗憾的是无人,亦无力去考证其渊源历史,并且凡有村落处必有井田,像这样的古井,漫说中国,便是关中,就有无数,花人力物力财力去考证,意义不大。所以这些古井随社会进步被废弃后,要么被堙填,要么被封盖,文物管理部门仅记录归档,并未特别保护。

        话虽如此,但同饮一井水的乡亲们即便没有血缘的联系也总有扯不断的乡情,因为他们的体内矿物质含量自然有更多的共性,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虽然古井已不常见,饮用自来水长大的年轻一代浑然不知,但承载了父辈深刻记忆,乃至数千年村史的古井应当被记住,不能让其被遗忘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就像我们不知村名甚或祖先而留下的遗憾一样。

        关于古井,我只能记下我过往的经历和传闻。

        我们张氏家族住在南堡,据考证已有四百多年,也就是说十余代人都是吃这口井水长大的,因而我们的血脉里早已注入纪村的因子。我家的老房子在南堡里,距离井房子十几丈远,每天早晨要去井房子担水。井房子在城门里,是小两间向西的偏厦房,两檐两明柱,井台靠东,台上凹槽中有细沙,白粉墙上印着毛主席头像和语录,但依稀可见旧时供奉井龙王的画像。一根胳膊粗的铁轴上套着红油发亮的辘轳,铁把手被摩挲得明光铮亮,被水常年浸湿的井绳密匝匝地缠绕在辘轳上。一层南山青石板铺地,井口是从一整块石板凿出直径三尺的圆,井壁是用圆条石垒砌的桶状,黑黝黝地长满绿苔。铺地的石板裁切得毛毛糙糙,有意留下空隙,桶里洒出的水便流到台阶外的阳沟里。早晨,男人们都到井房子排队担水,其实也不用桶排,更不用人排。人们自觉地按先来后到的顺序轮流绞水。等候的人则站在井房周围,相互招呼,幽默俏皮的人便讲一些奇闻趣事或带色的笑话。到了上午,女人们便来这里淘米洗菜,家长里短,说笑不止。到了冬日,池塘结了冰,有人便端着木盆,坐在下游阳沟边洗衣服,那些废弃的污水向东流入涝池。

        记得读小学时,叔父还在世,但肺病已入膏肓,身体瘦弱得禁不住风,常年药不断,还咳血,家里的重活已干不了了,像担水、起厕(后院)这些都是我父亲和几个哥哥代劳。我当时虽然只有十多岁,但已有了帮叔父干活的勇气。虽然异爨分家,但同住一椽房,同进一道门,慈祥的祖母还在,彼此还有分不开的感情。虽然身体瘦削,但已经能绞起一桶水了。一桶水四十斤,用辘轳绞只需一半的力,因为叔父说这是滑轮的功劳。起初我和婶娘共抬一桶水,后来便用水担担两个半桶水,水担索钩太长,便在两头反向缠一圈。到叔父去世后我已能挑起一担水了。父亲常鼓励我锻炼强体,支我去习武。我便跟着舅舅踢腿、下腰、扎马步、打千层纸,给家里担水便成了年少的我自订的必修课。

        年轻人性情狷急,绞水总爱放跑辘轳。放空桶时,只嫌降得慢,便仿效大人的做法,不手摇辘轳把,任由水桶自由下坠。技术好的估摸快到水面了,用双手箍住辘轳,及时刹车。没经验的便惨了!我就为此交了不少学费。起先是手上没劲,刹不住跑辘,索钩又没扣紧,桶被墩掉井里了。还有桶没垂稳,在井壁石头上左磕右碰,弄得坑坑洼洼,桶底也漏水了。那次桶掉井里不敢给家里说,去邻居家借了捞桶的一串铁钩搭,绑了绳子去捞。但怎么也捞不上,还是父亲知情后赶来才捞起。南堡的井绳是利用钢铁的弹力制作的带拴索钩,手上没劲开合挂取都很困难,我初次用时,双手才能捏开。但不知是谁将反弓掰直了,弹力减小,钩不住桶梁,桶便掉井里了。这种事情常发生,村里便收集了一大串铁钩,有秤钩,有屠宰的挂钩,还有用铁丝钢筋弯成的铁钩,十几个弯钩像八爪章鱼一样向四面八方斜逸而出。为了增重,上边还挂着旧秤锤。捞桶要趴在井口细细观察,借着手电光找到桶梁的方位,下钩捞起。但没有手电的时代,全凭经验和手感,先墩再摇摆,更费时费力些。

        祖母去世十年后的八二年,我家搬到了城门外的北街,距离井房子有四五百米。担水花的时间和力气更多了,吃水便成了问题。于是去距离较近的西堡担水。因为同村不同堡,总有些生疏,好在西堡赵、贠两大家族都是老亲戚,自然没有人打杂说闲话。但我总有篱寄气不长的感觉,每次要先紧人家都打了水才打。西堡的井房子座向和南堡一样,井西台东,面向南绞辘轳。只是井房为一间偏厦房,地面只有井口铺开圆口的青石板,辘轳轻便些,只有索,没有钩,末端短铁棍从铁环中纵穿过后横直过来便不会滑脱,既轻便又保险。西堡人都引此井为傲,原因是往年大旱,东南堡的井都干了,只有西堡井里有水。记得上小学时西堡一位同学拿来一把手枪,说是他父亲淘井时捞得的,估计是临解放反动军官伯受连累扔到井里的,过了几十年已经锈迹斑斑不可用了。

        村里的小学校建在过去的十方院里,环境优雅,古建风貌犹存,剥落的墙皮下时见当年庙宇中的壁画,南头是毗邻郭寨的龙王庙,祀奉着黑河龙君,其中神衹塑像赫然在位。一条小河渠从南向北流过校园,清流潺潺,曲折迂回,注入校门口的圆涝池。学校里洒水浇花的水源从来不愁,但教工灶的饮用水却要去东堡担。后来因饮事员年事已高,学校便安排高年级的同学去抬。我上四年级的时候就曾荣担此差,并因此而获准可以去老师灶喝凉水。

        东堡的井房和西堡大小相仿,也一样台东井西向南摇,只是条件简陋些,且绞起来更费力些,是钩搭还索链已记不清了。但那里却是我上学的必经之路,并且地处交通要道,向北是东堡正街,向南通南闸子,东去学校和稻田,西往南堡、西堡。什字周围有许多店铺,药铺、杂货铺、染坊等等,村里最气派的房子都集中在这一线。听说旧时东渡黑河去焦镇,北下县城的官道从此经过,也曾是方圆热闹的繁华地段,只可惜我记忆中留存的都是繁华逝去的背影。即便如此,我至今仍然醒里梦里都是这里。

        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旧的事物被遗忘是历史的必然,但是人类是有情感和心智的灵长之首,除了必要的物质,精神才是我们最大的需求。因此,谁又能否认那些承载记忆的老物件带给人们心灵的慰藉?故而尊重历史,珍惜当下才是每个人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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