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的小遗憾

人生中有一些小遗憾,回想起来,总觉得感伤。多少痛苦早已烟消云散,小小的遗憾却被岁月熬得绵软,拉得悠长。一遇情境准能想起来,就又反刍一遍。于我,这样的遗憾多发生在孩子身上,有歉疚的成分,第一次做人家妈妈,经验不够,好多事没有预见性。本可以做得好一些,如果多长点心的话。

女儿没满一岁刚会走路的时候,我们家装修好一套新屋。一天,到新屋那边看看味道散的咋样,保姆也带着孩子跟过来。我忙着测量尺寸,计划着买什么样子的家具,和一个赶过来结算的小监工核对账目。偶一回头,就看见阳台上小不点儿抱着个塑料桶仰着脖子喝上了,扑过去,已是晚了。小监工大惊失色,慌乱地说那是之前工人用剩下的稀释盐酸。简直疯了,直接把孩子拎了起来,拎的脚,以为还能倒出来。一阵鸡飞狗跳,孩子吓得都没哭,吞吐着小舌头,像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事,又像是不知道,一副可怜样、茫然样。赶到医院,医生也是没办法,只让多喂水,观察观察再说。在医院焦虑地待了半日,没什么异常,这才回了家。

搬新屋时孩子两岁不到,本以为会喜欢她的粉红公主房间,没想到郁郁不乐,撅着个小嘴巴。傍晚,执意拉我和爸爸下楼,一直走,竟走到旧家楼下,进电梯,举起爸爸的手按下16楼。旧屋已经卖掉,我们搬家当日,买屋的男仔也脚跟脚搬进来。门一开,孩子看见个陌生人在门里边,哇地一声哭起来。门里门外,三个大人,一时间手足无措。都没想到会有人,不该这样打扰人家的,语无伦次地说着抱歉。

那个大男孩也不知说什么好,蹲下身,又讪讪地站起来,说不如进来坐一坐。爸爸抱起她,说好呀,那就到叔叔家做做客。这下子,小人儿哭得更撕心裂肺了,气都喘不上来了,说不,说狗(走),扭着头,小手指着电梯的方向。一路哭,到了家还是哭,怎么都转移不了注意力,最后竟是哭着睡着了,睫毛上还挂着半颗泪珠儿。我和她爸爸就又怅然又落寞地坐在床沿上,我们的孩子正在体验失去,之前我们毫无察觉,之后又不知该如何安慰。

三四岁的时候去芳村花鸟市场,买了一只小鹦鹉,一点儿说话的苗头都没有,就死了。早晨去阳台,发现鸟儿躺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孩子拿手指去戳,只好告诉她小鹦鹉死了。她疑惑地看着,就继续解释,死了就不能动了。一边俯身去抱她,一边说没关系啊,死亡是很正常的事,有生就有死的,动物啊植物啊都会死的——人真的是万物之灵,只一瞬,小人儿脸煞白,我意识到已是来不及。举一反三,那一刻,她准确地get到了死亡,并且惊恐不已。我常为这件事自责,责备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迂腐的好说教的学究母亲,如果少说一句,哪怕就少说一句,也许都不会发生。

后来又买回来一只,她却不大乐意似的。果然,没多久,就说放掉。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打开鸟笼,鸟扑棱几下翅膀飞走了,孩子倒是挺高兴,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过几天,下大暴雨,我就忧心那会不会是一只傻鸟,不懂得避雨,总幻想着它还会飞回来。这一次,我又没教她如何去面对,我自己也还拎不清,就只当她是要给鸟儿自由。

面对恐惧,面对不堪,我这个大人也常常要逃避,除非避无可避。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在女儿的成人礼上,我把这句话写在了家长寄语里,希望能母女共勉之。爱是大勇,需要勇敢地深入关系,勇敢地面对生里的死,乐里的痛,美好之中的不堪,爱里面的恐惧与折磨。

五岁的时候,一位同事送了一只小兔子给她,我没征求她意见就直接拎回家。于是,就又养起来,没想到还是好景不长。那时候,早上就跟打仗似的,我总是急匆匆地把青菜扔进兔笼里就跑着出门赶班车。有一天早上,发现昨晚忘了把菜从冰箱拿出来,犹豫几秒,还是把冰冷的青菜塞进了兔笼。接着,我就去参加一个培训,几个月不在家。老公打电话说小兔子病了,拉肚子,都怪我,还不如饿它一天呢。

小兔子没治好,还是死了,孩子在电话里告诉我的。没有忧伤,近乎欢快地叙述:今天带着小铲子上山了,和爸爸一起给小兔子修了坟墓。小兔子埋在了一大丛野花的旁边,是小黄花,立了块木头做的墓碑。然后,我们唱着歌下山了。关于死亡,我不知道她爸爸是怎么同她讲的,现在问起,已然忘记了。但如此轻快的结果还是挺令人纳罕的,简直是庄周的做派。不免怀疑,他也是说多了。

我现在的感触是,小孩子在生活中自然地去体验各种境遇、各种情感是比较好的,真实的感受与连接即可,道理的东西不急。不是常有人说,知道那么多道理还是过不好这一生嘛,我想是因为,只是知道的还不是自己的,真实触摸到的、体悟到的才是自己的,才能知行合一。佛家爱说所知障,从道理变成路障原是常有的事。

还有一件事,在我们家已经成了典故。说到时光一去不复返,错过的就只能错过,就说那只小杯子啊,孩子大了再拥有已是没意义。

东站宜家开业时,我家小人儿三岁多。从那时起,她周末常闹着去宜家,一逛就是一整天。在琳琅满目的锅碗瓢盆与刀叉杯具之间,小人儿欢快跳脱地摸摸这,碰碰那,走到喜欢的桌子跟前会装模作样地坐一会儿,假装喝咖啡。玩到午餐时间,就欢呼雀跃着跑去餐厅点瑞典肉丸,每次都要纠结点几个,是四粒呢还是六粒呢?虽然几个她都吃不完,和我们一样,她也是素食为主的。

她喜欢的餐具刀叉蜡烛大都会买,周末的晚上和她玩烛光晚餐。每一次,她都兴奋地帮着布置餐桌,铺桌布,摆餐具刀叉,一点好蜡烛就忙不迭地关掉屋子里所有的灯。昏暗的烛光下,我总是越吃越性急,忍不住催促,“宝宝,可以开灯了吗?可以了吗?”总是被爸爸截住,取笑我好没情调,不懂得浪漫。小人儿听着咯咯咯笑起来,眼里闪过一丝慧黠,手里的叉子笨拙地戳着菜,戳到了盘子外面。

孩子摆了一个小小的咖啡角。在钢琴后面,小桌子,小椅子,小小的瓶瓶罐罐,都是塑料的。是个安静的孩子,有时候一整天也不说几句话,就安静地待在钢琴后面翻绘本。赶上家里来客人,大人在客厅聊天,小孩子偶尔会跑出来,对某一位她喜欢的叔叔或者阿姨说,请您到我的咖啡店坐坐吧。逼仄的空间,勉强坐进去的大人有一些手足无措,孩子的世界有时会让大人有一种无处安放的感觉。小小侍应生拿出她的羽毛笔和小本子,声音都激动啦,问她的客人,您要不要来一杯卡布奇诺?

有一次去宜家,小人儿看上了一套不锈钢咖啡杯,一杯一碟,特别小的,可能都装不了两盎司,我记得价格是29元。她爸爸那个人,买东西就只愿意买实用的,立刻给否绝了,孩子怎么恳求都不答应。下一次,孩子看见了又哀求,再一次被拒绝,孩子就红了眼眶。我于心不忍,悄悄说买了吧,立刻被批慈母多败儿。再去,孩子又要,我悄悄放进购物车,结账前被发现,又给扔出去。孩子就哭了,没出声,在公众场合她已懂得克制,但眼泪儿抹了又抹的,委屈极了。

后来,那套餐具就不见了。孩子都上高中了,才又出现在货架上,一刹那,真是时光倒流。两个大人对视了一眼,不由得,湿了眼眶。轻轻抚摸着小小的杯体,心里充满柔情。这人世间的夫妻,只要有个孩子,熬下去,早晚会熬成知音的吧,起码关于那孩子的一切,是俞伯牙鼓琴,钟子期来听。相伴到这年纪,已知道婚姻是老蚌的壳,给人安全,也给人折磨,也会有不期然的珍珠,等在生命的某一刻,给人慰藉。

我说,应该买的呀,是人家心仪的玩具呢,现在看多适合小孩子的世界啊!那个父亲,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就哽咽出了声,喃喃地说,没有想到那是玩具,如果知道那是玩具——竟是轮到他委屈!灯火摇曳,当年那个孩子掉的泪,现在流在她父亲的脸上。男人的眼泪因为不肯轻易流,流的时候就有点动人心,我还记得我的父亲也这样流过泪。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现在喜欢布置餐桌的那个人是我了,斗转星移,不知不觉,换了角色。急匆匆的少年忙着向前奔跑,再也想不起橱柜里那些刀叉了,没用完的蜡烛积了灰,不知该做何用。我不可遏制地,开始思念那个被留在时光里的孩子,现在的我,终于成长为她的知音,想和她一起玩过家家了。现在的我,终于有信心,做一个好妈妈了——那个小小的身体,我却没法儿再拥抱、再触摸。

我感到困惑,那个小小的人儿是不是被偷偷藏在了这个迫不及待长大的少年的身体里?也许有一天,我们还能重逢,我会说抱歉,为那些粗心的过错,为那些不能体会的错过。我会给她买那个不足两盎司的小小不锈钢杯,我愿意一遍一遍,光顾她的小小咖啡店。我愿意,同一个游戏一直玩下去,同一个故事一直讲下去,只要她意犹未尽,只要她说,再来一遍。

母亲真的是又奇怪又执着的动物,因为见过一个小生命一点一点地长大,就总想再来一次。有时候,我在她的身上看见我自己,多麽明显的缺点啊,令人痛苦!来自遗传也好,来自养育也罢,她势必带着我的烙印活下去。而她一出生,我的生命也被打上了母亲的烙印,她带给我的比我教给她的更有价值。她使我变得柔软,对这世界生出更多的柔情来。

多美好的世界啊,悲观的我感叹着,理性与感性不想再拉扯,我相信这会是一个,也必须是一个更加美好的世界 。她改变了我的世界,从现实到理想,大有天翻地覆之感,方方面面,甚至是爱情观。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前,我想像爱情,场景都是深山老林,绝壁荒原,两个人的私奔,天荒地老。在成为一个母亲之后,再想像爱情,场景就成了三个人,喂马,劈柴,养个孩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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