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以前;世上的事情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哪一件都藏着委屈。——《一句顶一万句》
“平东,多亏了你,要不然我家小咪就困在水管里了,真是谢谢你啊。”
“秦婶客气了,邻里邻居就是要搭把手嘛。没事了,我就回家了啊!”
......
李平东是个勇敢,乐观,很热心的人。
这是社区邻居对他的评价,也是李平东觉得客观并乐于接受的评价。
每次社区里出事了,他都冲在前头。救火、捉蛇、抓小偷、额还会救小猫咪......他不求回报,接收到的那些感谢就让他觉得很值得。
除此之外,在人们眼里李平东也是一个人生赢家,有一份不错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
可在妻子和女儿眼里,李平东却不是那么完美。虽然他很少抽烟,不酗酒也总是按时回家,还主动做家务,可......
用女儿琪琪的话说:“爸爸像是一个钢铁侠,勇敢厉害但是少了些亲切。”
这是李平东在女儿作文里看到的描述,他百思不得其解,又不知如何张口问女儿,他想那就算了吧,勇敢厉害就足够了。
日子一天天这么过着,这天傍晚突然来自老家的一通电话似乎打破了本来的宁静。
深夜,一直未睡着的李平东走到阳台上,望着老家的方向发呆。
电话里说父亲快不行了。
指尖的烟头明明灭灭,就像他现在的心情,轻松又闷郁,像是一只看见草原的饿马,充满希望,但到达肥沃草场前还要先越过一道悬崖,这又让他愤懑发狂。
这或许很不孝的表现,他嗤笑自己。
然而能怎么办呢,对于他,老家是禁忌,父亲是悲剧的源头。
他明白自己一直以来表现出勇敢乐观无惧,不过是将懦弱恐惧犹豫不决的那个自己禁锢在了那个村庄,唯有如此他才能阻止自己被悲剧的情感所缠绕。
甚至没有带妻女,李平东一个人踏上了归途。
多年未归,村子似乎大有不同。
村头立起了村碑,泥土路垒上了石板,房子扩张了好多,看向他的村民都带着热情,纷纷上前拉亲戚寒暄。李平东觉得自己脸上的假笑都快厌倦了,好在多年未见的大哥在村头把他领进家门。
之前的老房子,多出一排篱笆围拢,小小的几间平房倒还结实,还不过和其他的新房比就逼仄了。现在看看难以想象以前的四人是如何挤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地方。床上的老人裹在被子里,干枯虚弱,浑浊的双眼望过来,两人都愣住了。后来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陌生才变得熟悉,熟悉又渐渐变成怯懦。
这就是他的父亲。
李平东惊诧记忆里强壮暴躁的人是如何缩进一个干枯瘦弱的躯壳里。
在踏入房门时,他的内心还是充满惊惧烦躁,如果不是强制自己冷静,他可能下一秒就会转身飞奔离开。以至于那双眼睛刚转变为熟悉时,在那个人习惯性的皱眉不耐时,他的身体都已经绷成一根弦,只要一点外力就会颤动。
夜晚,兄弟俩忆起往昔,忍不住喝上几杯。
灯光下,多年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让大哥看起来比他苍老得多,早早被生活压弯了腰,生活将以前沉默腼腆的汉子也打磨成话唠,精明又世故。不过相似的是两兄弟都没有悲伤的情绪,似乎这次相见只是省亲而不是等丧。
“东子,你看你在城里又不种地,咱爸的房和地,那啥......”酒喝了不少,男人说话也不含蓄了。
未等男人说完,李平东就会意:“哥,我不要那些,都给你就行,这些年本来也是你在料理,你出力更多。”
“好弟弟,不愧是城里人,就是比咱乡下人大气,这些年是村里事都我在料理,我”男人突然一碰杯直接闷了一满杯的酒,再说话声音都低沉起来。
“这么多年,咱们都不容易,但我没苛待他啊。”
李平东明白那个他指着他们的父亲。
“就是我也做不到对他笑脸相迎,前些年他还能折腾,整天还是又打又骂,我带着你嫂子去镇里打工避着他,后来他摔断了腿,折腾不动了,我也回来照应了。你每年寄的钱,我只偷偷私藏了一点点啊。”
“你知道他发现打不过我了有多怂吗?就一次,”男人放下酒杯伸出两根手指比划着,“一次,他再也不跟我横了,原来就是欺软怕硬啊。”
李平东点点头,他看见那个人怯懦的眼神时就知道他们的父亲有多么卑劣了。当时他讶然,突然觉得对这个男人的恐惧那么可笑,又那么可悲。
大着舌头的男人声音有些哽咽;“我把他那些棍子,打你、打我...还有打咱妈的棍子都当着他的面砍得稀巴烂......”
提到母亲,两人都沉默了,几只飞蛾嘣嘣撞着吊灯,昏黄的灯光微微摇晃。
好久,大哥抹了把眼睛,鼻音很重:“他气急败坏,骂得那叫难听,但我不在乎,多解恨啊。”
是啊,多解恨啊,李平东想。
老家的夏天来得比城里稍稍晚,但声势浩大,蛙叫声让他这个久未听见的人烦躁得睡不着。
母亲走那年也是在夏天,只不过在更深暑。
高大的男人骂骂咧咧,暴躁地摔门走出去,屋里剩下一个瘦小的女人,满脸一点血色都没有。日头大盛她还在冒着冷汗,下身隐隐有血色透过裤子。额头上还有一道很长的伤疤,深红的结痂与女人苍白的面容相比,过分狰狞。
他扒在门框往里张望,他被吓坏了。屋里虚弱的女人看见他,还匆忙顺顺头发,努力向他露出笑脸。
李平东把脸埋进枕头里,将哭泣声堵在嗓子里。
小产才没多久,母亲已经遭受了不知多少次谩骂和狠打。但没想到这成为他记忆里最后一次看见的母亲的笑容。当天晚上母亲没有熬过来,是晚上干活回来的大哥发现的。
没有人愿意惹麻烦,只好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循着夜色跌跌撞撞找了一晚上父亲。直到第二天下午那个男人才醉醺醺地回到家。
直到很晚,李平东才迷迷糊糊睡着。
村头的榕树下,一群孩子凑下一起玩耍,看见走过来的人,纷纷叫闹起来。
“没娘的孩子,别过来,我妈说你家晦气!”
“他爸把他妈打死了,他不会也喜欢打人吧。”
“走远点,那石头把他打走。”
一群孩子说着最伤人的话,笑得又是最开心的。
一个个石子掷过来,男孩急忙转身,跛着腿费劲儿地跑开。边跑边大喊:“我不会打人,我也不晦气,你们别打我。”
“哈哈哈哈,小瘸子!”
“又是被他爸打了,他爸打算把他也打死吧。”
“小瘸子,废物,就会哭!”
......
父亲的身体本来就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回来的第三天就撑不下去,去世了。兄弟俩忙活起葬礼,小屋里拉起白布,竟也陆续有人来祭拜一下,说点人情话。没想到当年那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混蛋人渣都有人全了体面,不像当年母亲那般的冷清......
一群人做着哀伤态过来跟他说着“节哀顺变”“人死如灯灭,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他做了再不好的事,还不是你爹吗”还有什么“你也是总不回来,多不孝顺啊”......
李平东感觉有点滑稽,沉默地看着众人。
这群人多眼熟,让他不由想起那晚梦见的过去。儿时拿着石子扔他,嫌弃他的一群孩子长大了,就懂得了仁义廉耻,依旧像过去那样想当然,指责他不孝,还会劝他大方。
他沉默不语,那边招待人的大哥看见,打着场面话挡在他身前。
“我兄弟不爱说话,你们对他个闷葫芦说个啥,一会儿家里吃饭,大伙都来啊。”
“行啊!”众人附和,还有人打趣。
“对,东子从小就不爱说话吧。”
“可不以前我们还笑话他小哑巴呢,哪想人在城里混得不错啊!”
“从小我就看东子不是一般人,现在看我眼光多毒。”
......
唰唰得,草杆儿剧烈摇晃,李平东被拽住。
“东子,躲哥身后,别怕这蛇没毒的!”
“臭蛇走开,爸爸我保护你!”
靠着手电的光,李向东看见那蛇被这声势吓得嗖一下冲进了旁边黑漆漆的草丛,跑得飞快,留下一片哗啦啦的草叶声。
而三人现在的样子是,他身前挡着大哥,大哥身前挡着小侄子。
没忍住,他笑出声,大哥也有点不好意思。
“那年晚上领着你出门找人,你被突然蹿出来的蛇吓得都不敢出声了,直到走到灯下我才看见你忍着哭声把小脸都憋红了。从那以后我就记得你可怕蛇了嘛。”
说完大哥拍了拍儿子的脑袋。
“臭小子,你爹用得着你逞英雄啊。”
“哼,我也是小男子汉了,可以保护你了!”
“还保护我,你把你那试卷多考点,不气我比啥都好。”
李向东看着哥哥侄子的拌嘴,一天压抑的心情突然轻松了。他揉揉有点湿润的眼睛,这么多年,竟还有人记得他怕过蛇,也是第一次有人说要保护他。
而且,大哥和侄子这样的相处氛围好像...在他和女儿之间不曾有过的。
再一次踏上回城里的路,李平东心里释然多了。车子从石板路平稳地开出去,后视镜里大哥侄子向他挥手再见。后车座是嫂子装的一大袋子鸡蛋和面粉。
路过村口时,他又看了一眼郁郁葱葱杂草遮了一大半的村碑。
村子早不一样了,人和事都变了,那个他带给他噩梦的人也走了,他也该好好过好自己的生活了!
天色还早,宽广的大路几乎没有人烟,车子一路迎着初升的太阳,还刚醒的阳光就很暖和了。这样的景色里心情很难不好,李平东开着开着,不知怎么的想起有次陪女儿看的故事,那是与女儿少有的几次亲昵,虽然这故事貌似有点不同于自己听说过的版本。
因为国王的命令,骑士以赴死的决心冲进龙之岛救公主,但几日后他就独自一人被扔了出来。任务失败,国王自然大怒,命令将他驱逐,骑士很是平静地接受了。在夜晚骑士偷偷带着新挖出的珠宝去了新的城池开启了愉快的生活。那天......原来抓走公主的不是恶龙,而是公主的心上人,了解了事情经过的骑士祝福了他们,恶龙为表感激送给了骑士足够衣食无忧度过下半生的财富。
暮年的骑士将这个故事讲给小孙子听,他说:“骑士以为他要去用生命跟恶龙决斗,却没想到恶龙根本就没有那么可怕。”“恶龙不可怕,那为什么邻国的那些人总是要讲恶龙多么邪恶呢?”小孙子问。老骑士慢悠悠地说:“因为人们没有想明白那最可怕的东西,其实是他们永远禁锢住恐惧和懦弱的内心啊。”
又一年的父亲节,他看着女儿写的小作文乐起来,看来他伟岸的父亲形象要彻底不保了。
“我发现爸爸变了。以前他不虽然喜欢吃辣椒,但为了不给我做挑食的榜样,每次都会面无表情地吃下去。但那天我偷偷听见爸爸跟妈妈说,他包了家里洗碗的活,能不能每个周少做两顿炒辣椒,实在不行少一顿可以吗。呀,我是不是发现爸爸偷偷藏起来的可爱了!”
有些伤口要治愈是需要一些阳光,温暖的话语以及甜甜的蜂蜜糖的。
酥油柚子:不着调作者一枚,总是想哪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