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铸|少年心事,不知容易鬓边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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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宋)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古人诗作词赋,皆爱提及少年,似乎在人这一生里,最得意快哉的,便是那年少的时光。少年心事当拿云,快意恩仇,指点江山,神采飞扬,仿佛这周遭的世界,都为我所掌控。

        “自古英雄出少年”,诚然是不错的。战国时有甘罗十二岁拜相,言语舌战间为大秦谋得赵国五城疆土;汉时有霍去病十七岁受任骠姚校骑,首战便大歼匈奴于漠南。“生子当如孙仲谋”,十九岁的孙权英姿飒爽,三国鼎立力据江东;“愿乘长风破万里浪”,连孩提时代的宗悫,也早有了这般高远的眼界。

          烈酒入肠暖,快哉恣意。前呼后拥的少年郎,推杯换盏称兄道弟,手按鸣鞘长剑,憧憬着英雄的江湖。出生在武职世家的贺铸,也曾在汴京的酒肆中举杯痛饮,交结五都豪杰,畅吐胸中丘壑,宛若游侠。

        这注定会成为,他日后浮生里,无比怀念的好时光。

        回忆如佳酿,一入喉舌,便再也放不下酒杯。风里带着微醺的酒意,眼下的词人贺铸,执大笔泼墨于案上。少时的他,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伙伴。他们带着与生俱来的正义感,热血沸腾肝胆相照,每每路遇不平之事,必是怒发冲冠,绝不袖手旁观。既是性情中人,一遇相知便立刻视作生死至交,好似人人都是季布,皆有一诺千金的气魄。

        贺铸提了笔,纸上字迹龙飞凤舞,日日游山临水抚瑟寄情,似是很久不曾这样酣畅淋漓。他啜了口酒,目光却转而怅然。

        如今,连饮酒都这般小心翼翼了么?那年豪饮于酒坊,他们一群少年热热闹闹挤了满店,店小二眉开眼笑,连连抱来好酒,琼浆在触手生凉的陶瓮里春光般醉人。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好似巨鲸吸沧海,垂虹饮釜澳,即便是汴京城所有的酒家,都不够他们吃遍一席。

        正如后来的辛弃疾,也有词感慨道:“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人年少的时候,常怀揣着梦想,而这梦想还有被实现的无尽可能,所以总是留有几分傲气。“愿车马轻裘,与朋友共。”纵马游冶,连那天下最繁华的京城,也显得这样狭小了。

        喧闹的内城困不住少年,他们几个倒常常骑马去郊外。贺铸想着,那时候他拼力练了一身好武艺,也是很爱打猎的。

        白羽箭搭上弓弦的时候,他常常有种错觉,像是正在大宋的边疆,抗辽征夏奋勇杀敌。他享受这种错觉,更渴望它不仅仅是错觉。

        只有对在意的事情,才会记得这样清楚,才会自始至终念念不忘。年少时的侠气与雄心,是贺铸这辈子都放不下的执念。

        即便是在少年时代远去之后,即便是写惯了秋月春风的词曲,在朝堂渐渐倾于投降西夏时,这执念依然催使着他慷慨激词:“报国欲死无战场!”

        贺铸他不会知道,仅过了区区百年,有位北方的少年文人,曾一笔笔写下同样未曾实现的年少梦想:“塞上秋风鼓角,城头落日旌旗。少年鞍马适相宜。从军乐,莫问所从谁。”

        这位少年就是金国的元好问。

        宋朝与金国,恩怨积久。北宋与金曾同抗辽国,而北宋为金国所灭;南宋与蒙古曾被金国欺压,而蒙古覆灭金与南宋。即便是史官,也不能用区区数笔描述清楚。但是,跨越漫长的时间与广袤的空间,这两位来自敌对双方的少年,身影竟微妙地重合。同样的家忧国难,同样的壮志凌云。

        可惜,少年得志,对于多数人而言,往往只能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苍天怜惜贺铸,赐他笔底宛转的才情,却没能让他跳脱出怀才不遇的枯井。

        孤帆远影,弯月如钩,一朝远离京城,殊不知竟是这样匆匆作别少年时代。在若干年后,贺铸自己看来,曾经的豪放不羁,竟好似黄粱一梦。

        北宋向来重文轻武,“簿书丛,鹖弁如云众”——明明外患重重,他们这群武官,却被发配到边边角角去打杂。官卑人微,报国无门,如同一只被困笼中的鹰,还带着些许少年心气的贺铸,怎么也想不通。

        可是,冗长的时光、精明的世故,总会将人的锐气和棱角打磨平滑。历经风霜的他终于知道,自己已不再是最初那个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少年了。现实残酷,就像王勃在《滕王阁序》中所写的那样——“冯唐易老,李广难封”,贺铸只能学着去接受,终日受案牍之劳形。

        青春就在这样的琐事里,被慢慢消磨。

        这样的贺铸,是宋朝万千志士的一个缩影。

        所以,当西夏攻来,擂动的战鼓再一次震响耳膜时,他忽然感到格外悲凉。半生虚度,寸功未立,明明还不到四十岁,自己却似乎已经老去。那个少年再一次鲜活在贺铸的心里,他一遍遍问自己,何不带重执吴钩守卫关山,生擒敌将天骄种?

        然而朝堂中投降派正当权,根本无处请缨,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能写得“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的缱绻,亦有长叹“寄一笑、何与兴亡”的胸襟,但抱负、谋略与才华,皆不敌区区“位卑”,他又能怎样呢!不过是成日登山临水,拊琴送客。就像那个写出“少年心事当拿云”的鬼才李贺,最终也难逃“谁念幽寒坐呜呃”的命运。

        在这样的时候,贺铸倍加思念他的少年时代。

        也许,他会一直怀念着,那个千杯不醉眼底带笑的少年,那个呼朋引伴一诺千金的少年,那个飞鹰走犬弓如满月的少年,那个纵马急驰傲视群雄的少年……

        他和他们,散落于天涯,即便此生有幸,再买桂花同载酒,也终不似少年游。

        而今,只他孑然一身,一柄剑,一壶酒,饮西风。越是回忆越发义愤填膺,到底意难平。不如以笔为戎,一阕《六州歌头》,吼尽热血沸腾铁骨铮铮。

        他终究是又做了一回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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