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酱油。

左手手臂疼了三天

就在肩膀下方十指的位置

晚上的时候

我把左手拆下来

去看里面的构造

不知道是哪个原件出了问题

用电子细胞潜望镜看了良久

眼睛有点酸痛

妈妈走过来让我下楼吃饭

我说:妈妈,我吃过了

妈妈眼睛睁得大大的

走近我的声音像猫爪接触木地板

“走啦,快……吃饭”

说完,妈妈转身下楼了

我继续研究手臂

没看出究竟

我从被拆卸的肩膀关节处

拆分一根神经

搭在手臂连接处的神经上

痛感再次袭来

使我忍不住咧嘴歪头

我看到妈妈又站在门廊的阴影里

端着一个白瓷盘

上面是一叠奶白色的吐司

把相连神经断开后

我沿着神经细小的脉络一路往里探

终于找到了疼痛的根源

在三角肌一块筋膜的不起眼处

有一块棕色的污迹

很小

定点样本检索后

发现那居然是一滴酱油

妈妈已经站在我的身后

身体发出“吱吱吱”的响声

白瓷盘抵住我的后脑勺

我无奈用右手接过来

开始吞嚼吐司

妈妈下去了

一周前妈妈就坏了

完全没按照我给它设置的程序走

不过我现在没空想那么多

不可能出现酱油

储食柜,冰箱,冷藏室

只有吐司

我叫来妈妈,问它

这是什么,你知道吗?

妈妈盯着绿色荧幕上的成本表

“酱油”

我们家有酱油吗?

它眼球垂下片刻

我听到它内部的应答工具在嗡嗡运转

最后妈妈回答:“没有。”

100年前

我把妈妈买回家的时候

和它设置了一个punish的游戏

我俩比赛玩卡片拼图

输了的一方要闭上眼睛

让另一方用中指弹额头

每次我输了

妈妈都会开心地叫“punish”

后来妈妈坏了

很多部位的零件都出现问题

手指不能进行力度控制

四肢常常散成一团

语言逻辑混乱

偶尔就连头也不在正常的位置

买一个新的妈妈很贵

需要一个走路师走满36000千里

我们便不再玩那个游戏

我开始思考

会不会是手臂类体出厂的时候

不小心沾染到了酱油

随后又排除这种可能

因为酱油只广泛存在于一个世纪之前

是人类在烹饪时的调味品

我的类体安装时间不过二十年

我在温暖中枢制造所购买手臂类体的时候

有一个选项是:

是否需要将手臂连接神经元并模拟痛感

那一时刻让我想到很多

在我4岁的时候

我的外公是一个禽类饲养员

他曾把一只毛茸茸的小鸡苗放在我掌心

小鸡沿着我的掌纹轻啄碎米

是我意识里第一次觉得吃痛却不想放手的瞬间

最后我选择在安装手臂类体时

为我的手臂植入模拟痛感的程序

当手臂遭遇破坏或发生撞击时

连接的神经群会发出疼痛的指令

这一小滴酱油的存在

或许刚好可能造成疼痛的发生

我的日程提示铃响起来

提示我今天的工作还未完成

我清理干净那点酱油

把左臂类体重新装好

疼痛消除了

安好手臂后

我开始工作

我是一名走路师

走路师就是字面意思

整天在家里走路

只要走得好

里程攒积3600千里以上

就可以成为一名资深的走路师

我喜欢走路

因为走路需要绝对的专注

我不喜欢与其他合成人同行

也不喜欢在走路的时候

像大多数走路师那样戴上WYF超感头盔

沉浸在影像或音乐演奏的世界

今天我还需要走上5公里

面前的路是林地和山谷

每走1公里左右

我都会遇见一个女孩

她白色衬衫上别着一朵蒲公英

右手提着帆布袋

(里头装着几个橘子)

左手拿着一张手绘的英文地图

我路过她

然后在前面一公里重复遇见

她来自于我的个性化设置

每个走路师都可以构建自己的路

一个世纪前

我热衷读伊恩·麦克尤恩的书

有一段故事里

女主就是这样穿过林地和山谷

去找她喜欢的男孩

工作完毕后

我简单清洗并准备入睡

通常我不需要跟一个家用机器人说晚安

但我还是去到妈妈的机能室

“晚安”,我说

妈妈歪着头

睁着大大的眼睛

双手放在膝盖上

身体在轻微抖动

这说明它体内的元件正在尝试自我修复

我进入沉睡舱

入睡前

我设置了一个体外感知探头仪

因为酱油的问题没有解决

就像一块大石悬在我的头顶

我需要通过睡眠的时间

继续排查可能出现的原因

我开始做梦

梦见我还留着头发和胡子

在日本一家古老的barber店里修面

女技师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婆婆

她把我的脸涂满泡沫

奶白色的泡沫挡住我的眼

老婆婆轻声说

“现在,别睁眼,这里住着恶魔。”

我一动不动

她继续说

“恶魔肆意屠杀,他有一个蚂蚁军团……”

我喜欢听故事

随着婆婆的故事深入

我闭着眼展开想象

恶魔已经杀入一个公路旁的村庄

我则陷入更深的睡眠

凌晨三点

沉睡舱发出动静

体外探头仪和我的大脑无声相连

但我无法睁开眼

因为我陷入与蚂蚁军团的战斗

在耸立的岩石高架间飞来飞去

恶魔把村庄里所有妇女的胸脯都剖开了

所有女人跪在公路上惨叫

蚂蚁成群结队朝她们胸口爬去

恶魔在月亮下显身

透过褐色的云

我看清恶魔的长相

原来恶魔不是别人

是为我修面的婆婆

沉睡舱被打开

猫爪接触地板的声音由远及近

是妈妈打开了舱门

“punish,punish”

它重复这个词语的节奏

让我的躯干忍不住发抖

妈妈站在我的左侧

它手里拿着一把轻巧的扳手

(我都没想到我的手臂可以这样拆)

头上戴着我的电子细胞潜望镜

取下了我刚安装好的手臂

我一定疼得咧嘴了

妈妈的力度完全是粗暴的

甚至扯到我后脑勺的神经

我突然想起

我和妈妈不再玩游戏的那段时间

它会表演不满和忧伤给我看

但还显得很初级

并不能打动我

我去物资中心申请了不少TQF930

(一款用于修复家用人的混合液体)

有些合成人说

他们的家用人会对TQF930上瘾

但妈妈说过它不喜欢TQF930

那一次,它的生气表现得很生动

手插在腰上

头别向一边

“不好的东西,涂给我,你不该。”

我对此说——“我们得接受自己不喜欢的东西。”

“为什么”它问

“不喜欢也是你身体的一部分。”

“你不喜欢什么?”它问

我想了很久

思绪回到一个世纪前

在很多痛苦的场景里停留

最后告诉它——“酱油。”

手臂被妈妈粗鲁地装上后

疼痛再次袭来

这次的痛感强烈提升两倍

妈妈注入酱油的量增多了

梦里的我

已经从岩石高架上掉下来

再也无法飞上去

那些褐色的云压下来

一层一层攥住我的呼吸

蚂蚁们爬上我的脚趾开始啃食

体外感知探头仪告诉我

手臂被安装好之后

妈妈还站在我的左侧

它的眼睛在荧光绿的感应灯下

染上兴奋的红色

我的大脑仍然是一个世纪前的大脑

它无法在瞬间想到完美的解决方案

它仍然如同100年前一样

在重要关头不起作用

这最后的时间里

它居然还在回味怀念

四个小时前

它走过的那条路

那条一路朝上,遍布阳光,有橘子清香的山谷

这一生它体验了很多喜欢

最终被不喜欢的东西毁灭

妈妈的手覆上我的脸

触感像奶白色的泡沫

“punish”

它最后一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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