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Sink Into Bliss.——在世界尽头相遇

一、

1911年圣诞,凯斯琳·布鲁斯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在英国度过了一个简单的节日。由于经济紧张,家里只置办了一颗小圣诞树。这抹绿色和窗外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相衬,气氛烘托的还算到位。这位年轻的妻子在家中紧张有序的忙碌着圣诞节晚餐,时不时哄一下哭闹的男婴。她的丈夫既被她牵挂在心里,同时也在万里之外的南端之南。那里也是一片白色的世界,但更大、更广阔、更寒冷,而且没有一丁点的绿色。

这位名叫罗伯特·斯科特的上校,此刻却毫无闲暇之心顾念他的妻儿。彼时他和他的伙伴正在争分夺秒的走在南极的冰雪之地上。他的目的地是地球的最南端——南极点。时间对他来说异常宝贵,不仅仅因为南极的暖季稍纵即逝,还有另外一名竞争对手虎视眈眈。稍有耽搁,不仅会失去荣誉和胜利,甚至连生命都会被这狂暴的白色所吞没。

做为最后被发现的大陆,南极洲一直游离于世界探险家们的眼界之外。原因无他,严寒、风暴、巨大的冰块在此守卫着地球最后的纯洁,不容人类迈出一步肮脏的脚印。欧洲人的船只自15世纪就在各个海洋上横行,为了金钱,为了殖民。每一次上岸都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带来战争和暴力。然而,三百多年过去了,始终没有人能进入南极圈。在这里,文明毫无用处。这里是世界的尽头,毫无怜悯的筛选着它的来客。直到1820年1月,俄国人别林斯高率领的船只停在了距离南极大陆20海里的地方。这是这片冰雪之地千万年来迎接的第一双人类的眼睛。它打量着身下渺小的人类,用浓雾、暴雪、流冰尽数招呼,把他们赶回了出发的地方。

欧洲人的探索往往以黄金为目的,再不济也会带回旧大陆没有的农作物。但南极有什么呢?它只会用冰块卡住船只,留下探险队手足无措,用风雪耗尽食物和资源,带走热量,把睡袋变成冰冷的坟墓,埋葬一代又一代的先驱者。而正如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挺进南极的争夺”一文中写道的那样,“但是,船头飘着英国的国旗。在他们的思想里,带着全球帝国的标志走向被征服的地球中唯一尚无主人的地块,这让他们感到欣慰。”于是一支又一支探险队前赴后继,却没有一个人实现目标。仅有少数识时务者平安返回,以伺机卷土重来。

斯科特就属于后者。早在1903年,他就和同伴欧内斯特·沙克尔顿前来挑战这份荣誉,却连极地大陆的内层都没达到。后者带着国王和王后亲手赠予的国旗,于1908年11月再次出发,最终国旗的落脚点在南纬88度23分,此地距南极极点只有大约180公里,疾病和食物短缺让他再次抱憾而归。

但职业梦想家最擅于做梦。斯科特变卖家产,使家庭因此举债。如今,他指挥着他的船只——特拉诺瓦号(意为新星之地),满载着矮种马、雪橇犬、乙炔电石灯、打字机、实验设备、自动钢琴,挥剑南下,像摩西带领希伯来人寻找迦南一样。不同的是,上帝立迦南为应许之地,却让南极成为无主领域。甚至上帝自己,都放弃了对南极的管辖。

每年暖季,太阳才腾出时间匆匆扫一眼这片大陆。这一眼从11月开始,到次年3月结束。持续5个月的极昼,紫外线在雪地上跳跃,射瞎人的双目,摧毁意志。那时的探险家们还不知道墨镜是什么东西,只能用围巾和毛皮帽子裹住黑红的脸庞,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天气很不友好,南极似乎并不欢迎他们的到来。他们每天能够行进的里程数越来越少,雪花变成坚硬的雪粒。终于在圣诞节的五天后,斯科特一行达到了沙克尔顿所到达的最远的地方。胜利尽在咫尺。

世界的尽头会有什么?斯科特在暴风骤雪中不止一次的这样问自己。这片神秘的处子之地的腰带即将被解开,那里的风雪是否会小一些?能否有白色荒原上不一样的美景?但无论怎么想象,憧憬最终都会落为担忧。这片阴影,比风雪更难甩掉的阴影,来自竞争对手——挪威人罗阿尔德·阿蒙森。甚至有一次他抬头看路的时候,恍惚中看到前面有一群人在风雪中向他招手,又转瞬即逝。这两个疯狂的痴人就像两条经线一样,从世界的另一端出发,汇集在一个点上,绘制着人类探索未知世界的蓝图。但显然,最先达到终点的那一条比第二条更加伟大。

二、

并不只有人类为未知疯狂。南极虽为无主之地,但并不是了无生气。海洋中有几厘米的磷虾,也有上百吨重的鲸鱼。陆地边缘靠近海洋的地方,有海豹、企鹅。在斯科特扎营的罗斯岛一角,阿德利企鹅在此繁衍、栖息。在这地球的最南端,它们在寒季的极夜里一头扎进冰冷的海洋捕食,成群结队在浮冰上越冬。暖季,也就是斯科特造访南极的时候,阿德利企鹅也跃出大海,向罗伊兹角栖息地出发,或者朝右面的开阔水域进军。但它们也会迷失方向,它们会去不该去的地方,远离大海,如《在世界尽头相遇》中记录的那只企鹅一样。在同伴要么向冰原边缘的觅食地前进,要么返回栖息地的时候,它站在原地四处张望。过了一阵,镜头下的它朝群山直冲过去,山在70公里之外,即使抓住它,带它回到栖息地,它也会立即掉头朝群山而去,但是为什么呢?在这里,它回望着来时的冰原,然后朝着这片广袤大陆的深处走去。还有5000公里的路,它终将难逃一死。

斯科特队长和他的四名队员正像这只企鹅一样。在到达沙克尔顿所到达的最远距离后,队伍分成了两个部分,一组人必须返回了。留下的这五人将带着离去队友的那一份,享受极点的荣光。这五人回望着北归的队友,直到最后一人消失。他们相互握手,感受着彼此孱弱但温暖的生命之火。前方还有180公里的路要走,他们会比那只独孤的企鹅幸运么?

三、

聊聊阿蒙森吧。

如果说斯科特是意志坚定的追梦者,那么阿蒙森就是雄图勃勃的野心家。在斯科特和沙克尔顿第一次造访南极的时候,阿蒙森在地球另一端为航行北极做着准备。并最终花了3年3个月的时间,开辟了困扰航海家达300年之久的西北航道。

那个时候,西方的坚船利炮轰开了东方锁闭了几百年的大门,打算重演美洲新大陆的剧本。但无论是通过非洲好望角,还是绕过南美洲合恩角来到东方,似乎都太远了一些。探险家们于是将目光锁向北面。同样是浮冰遍布,同样是终年严寒,但北极比南极要宽容许多。爱斯基摩人在此世代繁衍,北极熊在浮冰上晒着太阳。饶是如此,也不能轻视它的威力。西北航道上翻覆的船只和这条航道本身一样,都成为了传说。为了它,鼎鼎大名的约翰·富兰克林爵士和他的船员至今下落不明,129位身强力壮的汉子一去不回,所乘两艘船只“幽冥号”和“惊恐号”一语成谶。

但阿蒙森成功了,这似乎是上天特意为之后他的南极征途铺好的历练之路。然而此时他却并未对南极感兴趣,他想继续在北极,寻找那个传说中的点,但最终它被美国人罗伯特·皮尔里插上了星条旗。阿蒙森这才急忙南下,并争取在斯科特之前抵达南极大陆。

阿蒙森还是迟了。他选择在鲸湾安营扎寨的时候,斯科特和队员已经在罗斯冰架另一端的罗斯岛上度过了舒适的一年。好消息是鲸湾比罗斯岛更加接近南极点。当然也有坏消息,那就是鲸湾地形尚无人知晓,探险成为冒险,但他对自己充满信心。准备充分得当,阿蒙森与四名伙伴、四部雪橇和五十二条极地犬于1911年10月19日离开营地。而斯科特13天后才动身。

1911年12月25日,西方人在世界各地欢度圣诞的时候,凯斯琳·布鲁斯在英国家中挂念丈夫的时候,罗伯特·斯科特在狂风暴雪中神往极点的时候,罗阿尔德·阿蒙森已经离开南极极点一个星期了。他在那里留了一封信,请求从未谋面却知名知姓暗暗较劲的历史第二人将信带到挪威国王的手中,以证明他的不世功绩。而这个功绩,曾是这位第二人万分渴求的梦想。

四、

我受苦受难,也无法达到彼岸;

每天我死亡一千次,也诞生一千次,

我离幸福的路程还很漫长。

                    ——《此刻万籁俱寂》

1912年1月16日,斯科特五人到达南极点。梦想中的点确实和路上的景色不同,雪橇板的印记,狗的足迹,扎营的痕迹赫然在目。这意味着两件事:第一来了;第一走了。并且走了没多久。几千年来人类目光都无法触及的地方,短短一个月之内,竟然被发现了两次。但斯科特极度沮丧、绝望、疲惫万分。与之相反的是挪威人插下的旗子,在寒风中猎猎作响,忠实的继续抒发着第一的得意。

斯科特揣好了阿蒙森的信,采集了16公斤重的稀有岩石样本,和四位同伴离开了辜负他们的伤心之地。回去的路更加可怖,危险是来时的十倍。来时有信念支撑,回去呢?

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那么与其回家,不如坠入极乐吧。


极乐

世界滑向一个点,

那里有

一千四百万平方公里

的白色的孤独。

一位绅士路过诗人们的领地,

交换了冰冷深处的秘密。

深处,大地仍有怒火,

深处,海水在做美梦,

深处,闯入者在翩翩起舞,

深处,是上帝放弃管辖的深处。

上帝恪守天堂,

而我已坠入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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