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

蹬掉鞋,一骨碌翻身上床,双腿慵懒的斜靠在发黄的粗糙墙面,让大腿尽可能的贴近铝合金的暖气片,金属自带的冰凉在肌肤蔓延。窗外是微风卷着树叶窸窣的响动,奶奶在一旁眯缝着双眼,颤颤巍巍缝着毛巾被,手臂微微抬起带出穿入其中的棉线。此刻,她微微仰起头,说道:

“你爷爷刚才看见你跑过去,说这小家伙来了,说话还挺脆生。”

“说我吗?”

奶奶边回答,手中的针边徐徐前进。

“可爷爷已经不知道这个小家伙是谁了。”我暗暗想着。

回家的路上我问他,“爷爷年轻的时候什么样?”,虽有了提问的动作,但结果于我却并不重要。我已在心中勾勒出爷爷年轻时的模样,并认定这个答案就是对的,仿佛是我亲眼见到的一般——想必他定是一丝不苟的,威严的,看起来不易亲近的,就像他一样,就像我的父亲一样。

从我呱呱坠地到近卅之年,爸爸都循规蹈矩的学着爷爷的样子。

然而,猝不及防的改变没有任何征兆的到来,一如那年夏天,爷爷晕倒在那条他走了很多年的小路上。

他很爱走,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总会在午睡后,带我出门走上一大圈,教我识得路上各式广告牌匾上的字,带我去土山上拔野菜,夏日午后的太阳依然火辣热情,我沿着土山走啊走,蜿蜒的小径随着山坡起起伏伏,仿佛永远都没有尽头。爷爷就这么寡言的走在前面,背着手,一丝不苟的,威严的,同样也是不易亲近的。

今天出门前,“背着手”的爷爷竟然直接把递给他的纸巾交到了奶奶手里,用一种耍无赖的方式让奶奶帮他把手擦干,奶奶笑着摊平爷爷的双手,慢慢的,仔仔细细的擦拭着。这让我想到,前不久,我带着做好的凤梨乌梅回到家中,因为极甜,大家伙都不让他吃,他还是一遍遍好奇的用手去够,还噘着嘴抗议,嘟囔着:“哦!就不让我吃!甜就不能吃!”

这样的爷爷自然是尤为可爱的,只是……

老天爷的买卖从来都不会亏本。

就像忘记大家叮嘱他不能吃凤梨乌梅一样,爷爷,也已经慢慢忘了我们。

在白魁老号那次(详见《他》),我们聊到了爷爷的体检报告,年迈的爷爷白内障已很严重,但因为年龄缘故,不适宜再进行手术。我心中一惊,转而生出些许悲伤的情绪,我心里隐隐觉得,爷爷并不是因为忘了我们而认不得我们,只是因为看不清我们而无法辨认。

毕竟,他始终记得我们的名字啊。

在他刚刚开始展露些许“小迷糊”时,我还能每天五点半到家,把车停好,我通常会先到他那儿坐坐,每每定会赶上他们的饭点。我不吃,只是陪着,爷爷就问,一遍又一遍的问,吃了吗,吃了吗,吃了吗,即使每次回答的内容不一样,也不用担心,他会像忘记他的提问一样,忘记我的回答。

“你吃饭了吗?”

我已经记不清这是今天他第几次发问,便老老实实的回答:“没有,我不吃晚饭。”

他看着我,是我并不熟悉的笑容,侧着头对我说:“那我帮你养成习惯好不好?”

我没听懂,他还在说,“不吃饭对身体不好,我帮你养成习惯好不好?”

我忽而意识到,原来,他是想帮我养成吃晚饭的习惯啊。

原来,他很在意我有没有吃饭啊。

原来,即使每一次记忆又重新回到原点,他都会第一时间关心我啊。

那年,爷爷在我面前说着女子无用。

那年,爷爷说要记得吃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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