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飘下来时,他还毫无觉察,如同汪老所讲,“你无法从别的东西上感觉到雨”,“空气中极潮湿,香烟都变得软软的,抽到嘴里也没有味”,此句形象之至,使并不吸烟的他——一个规规矩矩的高中生——也能想见一二。母亲拉住将要出门的他,嘀咕着要带伞,这才看见空中飘飘悠悠,缠缠绵绵,令马路沾染上深色的雨丝。
“不必……”开口慢,话未出,母亲已转身入屋。
软软的没有味就不呛了吧?等待母亲找伞的间隙,另一面看父亲利落地吞云吐雾,思绪又如淡淡漠漠的天气漫开。只是香烟没有滋味,恐怕更难受了。他将一枚石子踢入不远处的小潭。并不是回南天,父亲的烟大概还不软,屋里并无那么多水汽散布于空中,叫嚣着浸湿一切。也许这便是回南天的开始,谁知道呢?抬起眼,母亲已经出来。
路上行人不多,这样阴沉沉的天,人们更愿意待在家里。他感到有些寂寞,一种孤寂,或许是回南天真要来了。他很不喜欢回南天,文人唤作梅雨时节,终日见不到阳光,所有物甚都潮潮的要霉变。是时,楼上人家似是终日都在漏水,漏入房子的泪腺,于是四壁皆在淌泪,而在学校里连换洗衣服都头疼。
“你在啊,正好……”不知不觉就到了,远远的,看见穿着碎花小洋裙的女孩倚在门框上,不知为何有些窘,又微微有些吃惊,很少见她打扮,如今竟化了妆,连高跟鞋也踩上了,姣美可人的样子,不知将要去哪里。他有些不自在,但她只表情漠漠地望着他身侧的方向,没看见他的样子,也不知想些什么,他喊了声秋千,她才稍稍凝眸。
你来了。她仍是漠漠,不过身子直起来了些。
嗯,我是来还伞的。他维持着平静的口吻。
这样的雨,伞是撑不起来的,母亲也不过是想起来该还伞罢了。两个星期前适逢的一场滂沱大雨,母亲在女孩家与其母亲闲聊,午餐时间到了便借的伞,按说两家相去不远,经常往来,早该还了,却每每忘记。
秋千知道,他一来,她就看见他手里收束完整的、兔子头伞把的伞了,但她似乎还想了些别的,一闪而逝的什么,她努力想回忆起来,于是看着伞发呆,并不知正在朝她走来的他,承着怎样窘迫与失落交织的心情——既对她的冷淡感到不自在,也害怕她突然从走神中抽离出来,将目光移到他眼里。
那是一种像漫天云雾软软地塌入的温柔。
也许是因为进入到她的安全距离,她果然将自己的眼映入他的眼了,他觉得自己耳根悄悄地开始发烫。她会说什么呢?他需不需要先开口?然而她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调皮一笑,一把从他手里抽出兔子晴雨伞,哒地撑开,径直从他身旁掠过,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像欲出水的鲸被生生压在水面以下,他屏息一瞬,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身望,她已迈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而去,携着磕达磕达的声响,清脆地撕裂这软绵绵的阴云天。
高三学子的假日有限,除开节假日,平时便只有周日下午学校才放他们自由——地学习,简称自习。而很巧,这是一个节假日,端午。当然,原本学校只打算放一天,但不知是谁,将此事发到市教育局局长邮箱了,于是假期延长为三天。
一只鸟从眼角掠过,他看了看窗外,没捕捉到它的剪影,于是又埋头于眼前的习题。大概是查出举报者是谁了,事情便反转得很快,他们在家里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通知五月初六学校课室开放,“建议”同学们回校自习。
他向来随波逐流,内心挣扎了一下,也没多犹豫,便来了。在家里是不可能学进去的,这是共识。他能想见,八成的人都会在学校学习,心中就很有负担。而她就不会在乎了,既然没有强迫,不会被记过,自然乐得不来。
所以她是要去哪里呢?笔落“此情可待”四字便顿住,下意识地望那个只有书垒而主人不在的座位,待他回过神来时,纸上已留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点,细细的墨纹顺着纸脉辐射开一圈,像晕,像绒毛,又像宫崎骏电影里的小煤球。他绕开这个小球,将剩下的“成追忆”补好。
李商隐为什么写下《无题》?爱情?仕途?纯粹的感情抒发?抑或是为了让后世的他们有诗可背——开个玩笑。千百年风沙,在时间老人手里不过弹指一挥,在人类看来却是无法辨认清的苍茫,不是因为蒙尘难清,而正是因为擦洗过无数遍,消失的真相才无迹可寻。他真是不喜欢这首诗,那么浪漫,那么绮丽,又那么哀伤,本来只觉得矫情,但经她饱含深情地解读过后,又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唉,又是她,但她终究不在。喝了口水稍稍镇静下来,他很快就进入状态,直到刷完一套卷子。缓缓吐息,兀自欣赏了一会儿一排排井然有序的文字将卷子侵占完全的“壮观场面”,才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吃顿好吃的犒劳辛勤耕耘的自己。
所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注意到这个与自己无论是学习还是其他什么方面都习惯迥异的女孩?原本,她对于他,只是一个住在隔壁小区的普通同学而已啊。想不清楚,也理不清楚,当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见到她便抑制不住加速的心跳了。
男生也会寝室夜谈,也会八卦,除了游戏篮球,也会谈起哪个女生比较漂亮,哪个女生比较可爱,哪个属于耐看型,性格又很好,相处起来很舒服。说到这里你也许会以为秋千属于最后一个,可是好巧不巧,她是第一个。
漂亮不是一个标签,冷美人是,然而人哪能用那么一两个简单的标签就能概括出来的,因而当他们说到秋千是气质型冷美人时,他的不以为然瞬间就脱口而出了,她?你们是没见过她的古灵精怪。当然也不能简单的用“古灵精怪”去概括的,他只是表明一个人可以有多个方面,不能那么简单地从片面的角度去认识而已。
可这种说法大概暧昧,他的声音又清晰,寝室随即便沸腾起来。哦,有点东西喔……没想到学霸也有这方面的了解啊……学霸之恋吗?说说你们的故事呗……
他恨不得咬舌头,脸颊也悄然血气潮涌,当然不仅仅为他们一口一个的学霸。强自镇定后解释,只是普通朋友,可他们哪里会听,或抛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好了你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懂”的眼神,或补刀一句“兄弟加油,看好你哦”,就让他跳进黄河洗不清了,简直是百口莫辩,哭笑不得——他总不能承认他在偷着乐。
啧,男孩子啊。
男孩子啊。
秋千嘴角含笑,将对方眼里的星星一览无余地收入眼底,佯装淡定地吸了一口可乐,冰爽的口感在味蕾之上炸开,眼角眉梢的得意便顺势绽开来了,奸人得逞的模样,幸而男孩没注意,否则肯定会吓得把刚得的钢铁侠的手办摔了。不过她很快也把脸上的欣悦敛起来了,尽管脑子里的许多小秋千依然在弹冠相庆。
她言辞恳切,表弟,这次真的拜托你了,你知道不成功的后果多严重。
不懂事的中二少年拍着胸口说没问题。
了却一桩大事,回去的时候,秋千连走路都轻快起来了,当真像晚风中微微摇摆的一个青藤蔓延的秋千架,虽然这个市区里并不能见到秋千架,最美也不过一条雨花石铺就的小路,沿着小路走,转过一棵大榕树,是烹茶书店。秋千很喜欢那里,那条雨花石路,那棵大榕树,那个烹茶书店。
烹茶书店不烹茶,只因店长——秋千的叔叔,叫彭茶,便谐音取了这么一个文艺名字,里面的书秋千也不大喜欢,多是教辅资料,虚有其名。可她还是喜欢这个书店,不为别的,只为那个名字,就是这么肤浅。秋千其实是一个肤浅的人。
肤浅的人临近高考时不为高考紧张,而是不惜收买堂弟,用自己十八年来的存款——秋千的父母也与常人不一样,从不会拿她的压岁钱——处心积虑地要盘下亲叔叔开的书店,拾夏说她“古灵精怪”是给她留情面了,分明只有“古怪”,哪里有什么“精灵”!
可秋千斩钉截铁,我知道怎么去经营书店!
是是是,他笑着应和。
秋千眨眨眼,看着眼前这个男孩。
第一次注意到他,是在高一期中考试颁奖典礼的那个午后。秋高气爽,凉风习习,她正低头抵着好友的背,掩着灿烂的阳光沉迷于看一本小说,前面的人忽而侧身,她由着惯性向前倾去。“干嘛?”从神游状态中抽离出来,古怪姑娘有点不爽。
好友说,你看,男神呐。
她微眯着眼,略略看了一下,敷衍地道了一句看不清,就把好友的背掰正,又低下头去。前面的人无奈,成绩好的大帅哥诶,你一点都不感兴趣的吗?你听他声音,多好听。秋千最终抬起头来了,不过是因为那入耳的内容。说得真好,从中考失败的心情到如今的学习方法,没有套路,只有真诚,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听者真切地明白,学习有多重要。
现在的人都说,一见钟情钟的不是情,是颜,秋千觉得真是放屁。也许片面,也许只是某一个闪光点,但绝对不限制于颜。秋千片面地觉得,她一见钟情的对象,特别有才,语言表达能力超级棒。这是她自身的短板。
拾夏的短板,是个书呆子。
高一下学期重新分班,因为听取了那次心潮澎湃的演讲,古怪姑娘开始认真学习,期末成绩使两人同聚一个班。他们的班主任是个活宝,与学生的距离特别近,第一个班会主题,是早恋。发言的学生代表是拾夏。
“我认为,高中生不该谈恋爱,这是老生常谈了,学习的重要性不必说,虽然谈恋爱不一定会影响学习——甚至有可能促进,但肯定要承受风险。另外,谈恋爱要承担责任,对自己,对他人,对未来。早恋之所以是早恋,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黑板上是宣传委员用五彩粉笔精心描画的“高中生应不应该谈恋爱?”,窗外悠然飘入一缕不知名的花香,喜欢的少年板着寸头在讲台上掷地有声,白色校服的衣袂微微扬起,多么美好的时光,美好得几乎要让人落泪,少女决定将所有心事都付与东风。
口袋里还未写完的情书悄悄蜷曲成团。
似乎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岁月老人没有辜负她,这些或苦或淡的日子,都将红豆熬成酒,酿作浓郁芬芳。怎么就那么凑巧,喜欢上了他?若是其他人,从前只知道幻想的她,恐怕早已不知迷失到哪里去了,也不会有现在看见高考二字就云淡风轻一笑的魄力。
虽然真的很想知道,学霸,难道你这三年真的没有过谈恋爱的冲动?
呃,嗯……你知道吗,听说举报我们学校的是兄弟学校的学生。在她的注视下,口舌都变得干燥了,他酝酿着怎么开口,勇气却久久没有酝酿起来。
因为去还伞耽误了些时间,做完卷子的时候已经中午,他没有去饭堂吃饭,父亲去上班了,母亲也不在,大概是以为他不会回来。改善伙食的愿望在家里得不到实现,他很轻易地决定约两个好友出去,但被指责“光吃饭不去网吧?谁和你去啊真的是……”就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下了两个鸡蛋,随便炒个饭,将就着吃完,又到学校去。
后来想起,他在学习方面确实很努力,不过身在此山不见山罢了。
不见自己努力的拾夏在看了一半生物真题旧卷,终于难宁心神,去敲响教师办公室。高三学年甫一开始,班主任就开玩笑任何同学“想不开”都可以找他倾诉——尤其欢迎漂亮的女同学,千万不要一个人大半夜跑去江边、楼顶吹风。哄堂而笑过后,却是认真的嘱咐,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他。
他当然没有想不开,只是想给自己找个“清醒”的借口。班主任会骂醒他的,他想。他害怕自己坚持不到高考结束,就给那个女孩表白。
你小子眼光不错嘛,然而班主任饶有兴味地揶揄他,在喜欢的女孩子面前怂不羞耻,可太怂,就容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啊。
拾夏目瞪口呆,班主任却还在劝,让他的“清醒”一点点沦陷。是啊,他是男孩子,再怎么腼腆怂包,犹豫担心千般,既然已经决定行动,为什么要寻求退却的理由?被接受也好,被拒绝也罢,满打满算也还有七天,“不管怎样,你都能冷静下来的,拿出最好的状态上考场,对不对?”
这个夏季,他怎么能放弃拾取那个明艳动人的秋千,辜负青春?
时间有些晚了,风却仍然熏人热汗,两人短暂的吐槽了一下关于学校放假的事,女孩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可他也终于发出声音,“这是你刚刚在背的单词本吗?能给我看看吗?”
女孩看着他。
他忍住逃离的冲动,在她的目光下继续道:“或许再给我根笔?”
拾夏,原来是拾取的拾,遇见她之后,就成为数字的拾了。他最终是按捺不住自己,害怕再不行动,或许她就要被抢走了——她穿扮得那么用心,是要去见谁?终于,他下定决心,在这个月朗风清的夜晚,从学校出来他没有立即回家,而是来到这条雨花石小路、这棵大榕树、这个烹茶书店。
欣欣然,果真看到这个奇怪的女孩,亮着一个小台灯在榕树下背单词。
怎么都要试试,尽管握笔的手在抖,掌心里细密的汗也让他几乎握不紧笔。所幸女孩大概福至心灵,侧过头假装看周围黑漆漆的风景。
不过十几秒,却似流淌过无数的春夏秋冬。
他把笔放下。
拾夏,原来是拾取的拾,遇见我之后,就成为数字的拾了。秋千念了一遍,却不忘把你改成我,显得傻里傻气。显然,她的心被击中了,秋千,拾夏,多般配啊,她是一个肤浅的姑娘,抗拒不了这样的小浪漫,来自于他的。然而怎么可以这么简单地便宜他?
“什么意思?”她假装不懂,狡黠地笑。
天上有一个月亮,近处有一盏小灯,眼前人的眼里却似盛满了星星,他觉得连手指似乎也僵住了,不知往何处放,但幸而声带没坏,他一字一顿,掩饰自己的结巴。
“我喜欢你,秋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