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不太平第六章

我们已经了解了刘大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再让我们走进他的家里，这对深入了解大宝这个人的性格和内心不无好处。

一九九六年那时候，也就是六年前，他的家世虽不算好，但也不至于家徒四壁。那是因为家里有他的老婆打理。

自从老婆死后，他的家里发生了如下变化：厨房内，煮饭的锅破了，灶门口也就没有了柴火；橱柜的两侧把手之间牵上了几根银丝，那是蜘蛛干的好事；如若打开橱柜，随着一段尖锐的吱呀声，你会看到几十只蟑螂往外乱窜，因为你破坏了它们的新婚典礼；不仅如此，你会感到一股恶臭扑面而来，那是微生物的功劳。大厅就有所不同了，墙上的挂钟静静地垂着，发条已然被完全遗忘了；三面墙壁，像是得了麻风病一样，染上了斑纹；至于椅子，除了常坐的一把之外，其它的都布满了灰尘。卧室的梳妆台及床头柜等一应物什，都因为某次赌博给变卖了；一张床倒是很值得说道，首先，枕头中间的那块发了霉，以至于让人怀疑到底是头发更脏还是枕头更脏；席子则湿漉漉的，用手一摸，像是触摸到水里的青苔一般；被子的颜色，从白色依次过渡到肤色、灰色、暗灰色和黑色，所以它的质量仿佛也重了一倍，这一点被子的主人是察觉不到的。

这样的房子，清晨看不到炊烟，傍晚听不到鸡鸣，白日无声，黑夜无灯。如果有人问，这是家吗？不，这是坟墓。所以小孩子们才常常玩一种游戏，比赛看谁敢靠近这栋房子。有一个八岁的孩子，有一天终于闯进了他的家，结果在某个杂货间看到了一口棺材，当天无事，第二天就变痴了。棺材里面睡着他的儿子，只是没来得及入土罢了。

他的屋前种着三棵树，分别是桃树、梨树和板栗树，这是他为数不多的财产。每当他赌博输钱回来时，还不忘安慰自己道：嘿，爬个树就有得吃啦！

只是四月份，三种水果都还尚未成熟，所以今晚，他只能挨饿了。

他本来是已经躺在床上的，若不是饥饿，他或许已经忘记了傍晚的那件事。可是我们知道，饥饿是很难让人入眠的，大宝也是如此。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感觉自己的头被一件东西硌着了。他用手在枕头下摸了摸，是他的匕首。

匕首，他想了想，匕首能干什么？对，杀人！杀谁？谁过得比自己好就杀谁！一想到这个，他突然感觉自己的肚子不再那么饿了，精神富足了，生理便不再饥饿。

他想到傍晚的那一幕，想到了那根红薯。

如果傍晚接到那根红薯，内心还存有一丝感激的话，那么这时候，就只剩下怨恨了。因为，无私的馈赠，会让善良的人心怀感激，却同时也会让邪恶的人心生嫉妒。你给他一根红薯，他会抱怨你，为什么不给他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你若给他一碗香喷喷的白米饭，他又会奢求几张精美的百元大钞。刘大宝是这样的人吗？其实并不是！他自己的内心透亮得很，他的怨恨，只是对社会的不满，而他必须找到一个发泄的地方。

就像《悲惨世界》里面的冉阿让，他的偷窃难道是憎恨米尔哀主教的富有吗？也不是！他只是想给社会一个响亮的报复，以求自己内心的宽慰罢了。

没有一个人的内心天生黑暗，就像没有一滴水天生污浊一样。昨天肆意焚烧的秸秆，很可能化作明天的狂风暴雨。

刘大宝就是一场暴雨形成的泥石流，它想毁坏哪一所房屋，并非由它自己。就像他自己常常说的，这不能怪我，这得算他倒霉！

另外，如果他不饥饿，他也不会心生恶意。贫穷是罪恶的温床，无知是犯罪的渊薮。小偷的手头从不宽裕，抢劫犯的头脑鲜有墨水。他为什么饥饿？是因为他懒惰吗？要知道，在他的老婆去世之前，他凭借一己之力修建了自己的一所房子。当他的老婆去世，他家的吊钟不转了；当他的儿子殒命，他家的橱柜不开了。仅此而已。

如果上面所说的都顺理成章的话，那么他内心的所思所想便不会无缘无故。

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死我的父亲！

突然，一条狗的呐喊，带动了全村狗族的狂吠。他想到，是时候动手了。

通常，万事总有个缘由。让我们把视线切到这条最先呐喊的狗身上，看看它为什么呐喊。

它是一只黑色的流浪狗，这一点从它脏乱的毛发便可得知。它已经一整天没有吃到东西了，只能无力地趴在马路边的草丛中。它发出轻微的哀鸣声，眼神暗淡无光，鼻子上沾满了烂泥。它偶尔抬头望着天空，也想嚎叫几声，借此感慨命运的不公，可是它知道嚎叫也是消耗体力的，便低下了头，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这时，有一个人打路上经过。

这个人注意到了这条狗，狗也嗅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心生怜悯，想到手上还有一筐鸡蛋，拿出两个扔在了马路边，便急着赶路了。

于是，这条流浪狗就有了最丰盛的晚餐。

它嗅到了食物的味道，这股奇特的气息仿佛给它注入了新的灵魂，它终于爬了起来，奔到了马路边，贪婪地舔舐着。泥沙裹挟着蛋清一块入肚，就像观音土就着大米粥一样的美味。它的舌头上沾满了黄澄澄的蛋黄，便使劲咽了一口唾沫，不放过最后的一口美味。

它吃的太尽兴了，太投入了，穷人遇到美味的食物尚且如此，更何况一条狗呢？

突然，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呐喊声。

与其说是呐喊，毋宁说是哀鸣。

因为它的腿被一辆不知名的货车给轧了，它的哀鸣唤起了其它同族类的同情，也让刘大宝从幻想中脱离出来。这辆货车，就是傍晚出现在吴副书记家门口的那辆货车。货车上还是那个胖子，不同的是，这时他的手里攥着一张纸和一张照片。

当这辆货车稳稳地停在大宝的家门口的时候，大宝已经带上了匕首，离开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