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举办科幻文学奖,我有幸成为了初审人员。为了给审读做好准备,我重新拿出了多年以前珍藏的柳文扬遗作《闪光的生命》,试图找回多年前阅读科幻小说时的新奇和兴奋感。
自己也不知是第几次再读这篇小说了。最初,我认为科幻小说应该是充满了各种高科技概念、烧脑的设定,以及刺激的情节。我至今还记得2006年,当《三体》还在连载时,读到伊文斯被切割成一块块碎片时,我经常因梦到类似的情节而被吓醒。
但柳文扬的小说却完全不同。他的小说很少会出现复杂的科幻设定,和尼尔·盖曼的那种靠脑洞设定出彩的奇幻小说也不同,而是以刻画真实的人情和伦理冲突为核心。因此,尽管文笔和情节设计都不算上乘,他的小说却常常能打动人心。
以《圣诞礼物》这篇为例,故事非常简单:两个人在一个小房子里讨论彼此在圣诞节的愿望,一个希望挽回因飞机失事而死去的未婚妻,一个希望与早已去世的父亲和解,结果在故事的最后,超维空间的神秘存在者满足了他们的愿望,让亡妻和亡父回到了他们身边,并送给他们“圣诞快乐”四个字。这样的小说与其说是科幻小说,更不如说是一篇童话故事,其阅读的乐趣和科幻其实关系不大,或者说,我们之所以会被这样的小说打动,并不是因为它的科幻内容,而是它的人文内容。
既然如此,为什么作者要加入科幻的元素?如果将科幻的成分去掉,这篇小说还能够成立吗?何谓科幻小说?在几百篇稿子的审读过程中,我常常会思考起这类非常基础的问题,尤其是当“三人”(外星人、机器人、未来人)反反复复地出现在面前时。
通常的理解里,科幻小说意味着小说的世界观存在着科幻的元素,“科幻”这个词强调的是在尊重科学结论的基础上进行合理设想。反而言之,只要目前的科学结论上没有明确判定的边界之外,其实都是科幻的领域。“三人”的主题自不必说,什么反重力、超光速、人体冷冻、超时空传送等等都没有被明确证明不可行,那写上当然也算是科幻。
然而,根据百度百科给出的定义,科幻小说还有另外两个要素——其实也是一般小说的要素——“逻辑自洽”和“人文思考”。这三个要素其实也可以看作是科幻小说的三个重要评判依据:想象力、情节合理性和主题。
在这几百篇的稿子里,最严重的的问题是,有些小说根本就是鬼扯,或者更具体地讲,就是不可信。为什么不可信是最严重的的问题?因为阅读小说这个活动本质上是一种情感投射,读者很难将情感投射到一个自己并不信任的事物上,就像你很难对那些满口跑火车的人流露真情实感一样。
而这里所说的不可信有很多层面。有的是故事情节本身不可信,有的是人物动机不可信,有的是科学设定的解释不可信。一个外星人无缘无故会找你来做地球谈判大使?你家里收养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女孩,可成了人类和外星人之间的翻译之后,就忽然想做你的女朋友?世界刚刚出现了大瘟疫,人类就进化出了不死基因?想象不是胡说,而是得有理有据。
其次是人文思考的同质化,也就是探讨的话题没有什么新意,不太能给人以新的思考。这一方面是看作者的科幻文学素养(不然看得少了都不知道自己写的别人是不是早就写烂了),另一方面则是看作者的人文哲学素养(想得太浅的话故事很容易流于表面的酷炫情节,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地方)。
例如,有一篇小说就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讲的是一位母亲在失去了自己的儿子之后,试图培养一个机器人以人格,从而替代自己的儿子。尽管从想象力的角度,这篇小说算不上优秀,却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伦理情景来供我们思考。有数不清的小说探讨过机器人自主人格的问题,却常常直接跳过了在机器人拥有自主人格之前可能存在的伦理问题。如果将机器人换成宠物或虚拟人物,其实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在我们的身边。
就想象力来说,这些小说倒是有不少天马行空。例如一篇小说讲的是Excel表格里的二维生物探索三维世界,其行动靠的是回车键和方向键符号。不过,想象力有边界吗?什么是精彩的想象,什么是瞎想?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就像有人认为一些触及伦理边界的题材不应该去写,是因为这些伦理秩序非常稳定,不会变动?还有些人认为,一些触犯人类集体记忆和民族情感的内容不应该去写,比如虐童或屠杀之类的内容。尽管这些题材限于媒介的控制而无法大规模传播,但似乎不足以成为不能写的理由。一旦探索的内容呼应了时代的发展,科幻小说似乎更有理由成为时代的领路者。
但现实情况是,今天的科幻小说,大多仍然处在浪漫小说和冒险小说的阶段。我们很少能在科幻小说里看到细腻的心理描写,很少能设身处地地体会人物的动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我们并不会像其他小说那样轻易接受科幻小说里的世界观。因此,越接近当下的科幻作品,往往越能写出细腻的人物;而越是未来的架空世界,人物也越是难写,情节往往也越来越经不起仔细推敲。从《三体》三部曲的变化就能看得出这一点。
说了这么多,该如何评判一篇科幻小说的好坏?这里其实存在两个角度。
从一个普通读者的角度,读者最在乎的往往是想象力,其实简单地讲,就是故事设定。之所以这么说,因为当谈起一个科幻小说时,往往说的就是故事设定。当然,如果科幻小说都是点子而已,那么点子写完了,科幻小说的未来也就完了。因此,在类似的故事设定基础上创作出更好的故事其实也很重要。就像今天的科幻小说里,机器人几乎都默认阿西莫夫三大定律,这就是传承的基础。至于情节和人物,有时候仿佛就是为了铺设好这个创意或点子而已。
然而,从一个作者的角度,合理的情节和真实的人物才是最难的。其实想出一个科幻小说的点子并不是什么难事,很多作者都有一个记录奇思妙想的文档,想象着有朝一日将点子变成小说。但一旦提笔开始写的时候,就不难发现,为了让人物行动逻辑合理化,就需要各种各样更复杂的情节构架。说实话,有时候写小说就像是编程,想跑顺的话,除了一个大的程序框架,另外就是查BUG。有时候,作者可以通过适当的详略操作来强行运行这个“程序”——例如模糊一些细节。最常见的操作就是写某项技术的普及,往往就是一笔带过,不太会细写消费者是怎么接受的,仿佛技术的发展就决定了历史的进程一样。但有些时候,作者可能就会发现,有些BUG是剧情本身的发展带来了,如果想要维持这个剧情的走向,就不得不保留这些BUG。例如《三体》中的冷冻技术,在大衰败时期居然还正常运行,就是为了将主角罗辑和大史“前往未来”直面三体舰队的剧情合理化。至于什么样的BUG是可以保留的,什么样的BUG不能保留,就全看作者的写作素养了。
所以,当你在读一篇科幻小说时,可以在心里掂量一下自己的预期。如果是硬科幻小说,充满了新奇的点子和设想,就不要太过于在意情节和细节。例如苏学军的《沉寂的喷泉》,女主角所在的飞船以极低的概率穿越了反物质喷泉。男主角以为再也见不到女主角了,于是在一颗小行星的瞭望塔上住下,却发现多颗恒星竟然组成了女主角的名字。原来,女主角仍然活着,只是她在另一个宇宙中,通过未知的力量能移动星球。两个注定不会相见的人以这样的方式相见了。连作者自己都说了,其中有些情节就是BUG。但华丽的想象总是让人热泪盈眶。
但如果是软科幻小说,其实我建议你好好关注一下其中的情节和人物是否足够可信,以及小说背后的人文思考是否能给自己新的启发。陈楸帆在2009年发表过一篇小说《鼠年》,讲的是未来世界鼠类泛滥,主人公加入了捕鼠大队的故事。故事本身的科幻色彩并不浓烈,但由于主角是一个大学生,而且其中的教官角色刻画得也非常生动,让读者很容易代入到角色的视角中来。而人类捕杀智慧进步的鼠类的情节,以及鼠类最后不得不集体自杀的内容,又有不少对现实社会的讽刺。
当然,最重要的要求是故事得足够精彩。好看,精彩,比什么都重要。有些小说看一遍就够了,有些小说可能看几遍才能看出全部的精彩,这些都没问题。但对于一个新人作者来说,最好还是先写出让人能看完一遍的故事。炫技可以,想象力发散也没问题,但请先把故事写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