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房话鲁迅之《药》味

相比鲁迅的杂文,我更喜欢他的小说。

他的杂文“是匕首,是投枪”,太直接,太锐利了,也太多被“政治化”了,我觉得其实有很多背离文学的地方,使鲁迅的才华和价值被他自己扭曲。

而他的小说,我觉得,才是中国现代白话中短篇小说的瑰宝,才是他自己才华最光彩夺目的地方。有了鲁迅的中短篇,我们这个古老的文学大国才能在现代文学的殿堂里与拥有莫泊桑的法国、拥有契诃夫的俄罗斯比肩而立,毫无愧色。

比如《药》。

开小茶馆的华老栓为得了肺痨的独子寻药,有人告诉华老栓,用新鲜热辣的人血蘸馒头,什么样的痨病吃了都会好。寡妇夏四奶奶的独子夏瑜被伯父出卖、因革命党被杀头。老栓通过茶客买通了刽子手,得到了蘸着夏瑜鲜血的馒头,给儿子吃。

夏家独子的血成了华家独子的“药”。

死去的夏瑜没有治好华小栓,两个早逝的年轻人的坟墓隔着一条小径比邻而居。

传统的、对鲁迅作品政治化的目光,对这部作品有很多解读:

“批判迷信愚昧麻木——吃人血馒头治病,不理解民主革命志士的牺牲”“旧民主革命缺少群众基础——这不是‘华夏’的一付‘良药’”……

我无意于说这些解读是否合理,我只想说,这部小说不止于此。

稍微有一点文学素养的人都可以看出,这部小说是明暗两条线。这两条线在“药”的问题上交织了。

严格来说,这种有点儿刻意巧合的安排也不算什么巧妙,但是,关键在于作者选择谁作为明线?

一般读小说的人都不会去琢磨故事是从哪儿开始的,但是,写小说的时候往往首先遇到的问题就是“从哪儿说起”。

《药》的“从哪儿说起”,显示出鲁迅可以比肩世界短篇小说大师的匠心与才华。

鲁迅选择的不是更加轰轰烈烈、富有戏剧性的革命者夏瑜的牺牲,而是蝼蚁一样的华老栓的挣扎和失败。

为什么?

稍一思索,就不难发觉,选择了老栓作为明线,好处如下:

一、老栓是开茶馆的,他的世界里很容易给康大叔、花白胡子、驼背五少爷等人以表现的空间;康大叔是鼓励老栓通过吃人血馒头治病的人,也许他还从中牵线;花白胡子和驼背五少爷都是整日混迹茶馆的闲人看客,他们有了表现的空间,让小说展现出来的社会生活更加丰富。(夏瑜在狱中的表现和他入狱的原因都是在茶馆康大叔叙述的;而人们对于夏瑜之死的看法也因此表现。)

二、老栓实在太普通了——不管是从事的行业,是那缀满补丁的破被,还是老栓两口子的性格。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辜的人,他的所作所为、所言所行,所思所感,都可以直接让读者将自己代入而产生绝对的理解和共鸣。他的不幸让我们同情,他所做的努力如果落空,那么也最容易让读者感到虚无和痛苦。

三、这个视角不会因为死亡而停止:夏瑜死了,其实对华家而言只是一个开始——拯救自己儿子命的开始,即便华小栓也死了,只要老栓仍然在,那么读者的视角和思考就不会停止。读者会和老栓一样面对年轻者的死亡感到绝望,而读者会比作品中的人物更多地产生思考。

这个视角的选择,最直接地帮助了作者,让这篇小说表现的思想更加立体和深邃:

1.在这个世界上,精英知识分子自说自话、自以为是,而蝼蚁一样匍匐在尘埃里的人,并不会因为那些后来载入史册的革命和思想而幸福。

夏瑜生前,他的伯父不理解他而出卖他,狱卒不理解他而殴打他;他死后,茶客们不理解他而嘲笑他,他的母亲不理解他而以为他是“被冤枉的”。

夏瑜活着时候,他的努力没有给这个世界上的普通人带来幸福,他死后的鲜血甚至也成就不了一个家庭的希望。

2.人与人之间是多么的疏远和隔膜,一个人充满激情和理想,为之不惜一切代价的事情,在其他人看来不可理喻。

不管狱中的夏瑜怎么讲解,红眼睛阿义还是给了他一顿好拳脚,茶馆里的闲人还是说他“疯了”。不管康大叔是只为了钱,还是同情老栓,还是二者皆有,他关于“人血馒头治病”的建议,都被读者清楚地看出:“纯属胡扯”。不管老栓多么令人同情,他买人血馒头治病的行为从实际效果和读者观感上来说都等于“胡闹”。

3.这个世界最可怕的不是失去谁,而是无论怎样,一切都不会改变,人们都可以淡忘和苟活。

小说结尾,华大妈在扫墓的时候与夏四奶奶相遇了。“西关外靠着城根的地面,本是一块官地;中间歪歪斜斜一条细路,是贪走便道的人,用鞋底造成的,但却成了自然的界限。路的左边,都埋着死刑和瘐毙的人,右边是穷人的丛冢。……小路上又来了一个女人,也是半白头发,褴褛的衣裙;提一个破旧的朱漆圆篮,外挂一串纸锭,三步一歇的走。忽然见华大妈坐在地上看她,便有些踌躇,惨白的脸上,现出些羞愧的颜色;但终于硬着头皮,走到左边的一坐坟前,放下了篮子”“华大妈跟了他指头看去,眼光便到了前面的坟,这坟上草根还没有全合,露出一块一块的黄土,煞是难看。再往上仔细看时,却不觉也吃一惊;--分明有一圈红白的花,围着那尖圆的坟顶。……华大妈忙看他儿子和别人的坟,却只有不怕冷的几点青白小花,零星开着;便觉得心里忽然感到一种不足和空虚,不愿意根究。

两个哀哀的母亲,在这短短的相遇中发生了两次一点微妙的尴尬:夏四奶奶尴尬于自己的儿子是在罪犯的坟区,而华大妈则失落于夏家坟上有一圈花环,自己儿子的却没有。

如果真的是痛断肝肠,谁还会有精神注意这些细节呢?

如果真的是生命已经绝望,那么谁还会介意这些细节呢?

原来,“面子”仍然是生活中的核心,原来,“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

这么看来,这部小说构思上的匠心,绝对不只是明暗两线那么简陋;其表现出来的思想深度,也绝对不只是贴着“批判麻木愚昧”的政治标签那么简单。

这部作品其实充满了超现实的味道,表现出鲁迅高超的短篇小说才华。

我一直觉得,鲁迅的小说是写给内心敏感、对社会有独立思想、追求自我价值的知识分子看的。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感觉到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疏离,才能深入思考这种疏离造成的深刻的孤独感、荒谬感和虚无感,从而在鲁迅小说中产生共鸣。只有这样的人才可能有改造世界的激情和理想,也才会体会到所有努力和追求最终毫无意义的失落感,从而读懂鲁迅小说对这种“激情”的嘲讽和反省。

这样的味道,几乎要在晚了三十年的《局外人》《变形记》中才会再次相遇。从这个意义上说,鲁迅小说是超越其时代的,更是世界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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