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麦婕的生活一直过得很平静安然,可是,婚后第七年,她 病了。
第一次是正在车间跟客户谈生意的时候,她正跟丈夫一起向外商介绍新引进的生产装备。虽然已经四十多岁,但是岁月并没未在她脸上刻下太多印记,修长的身材,白皙的鹅蛋脸,一件精致的黑色羊绒小衫搭配一条咖啡色的百褶裙,优雅得体、巧笑嫣然,是丈夫得意的帮手。
然而,病来得匆然而突然。
前一刻说话,突然,就感到头涨裂般地疼痛,眼前只有闪电般的光线,一阵昏眩。“啊”地一声尖叫,只看到她尖叫着扶着脑袋往后倒。
她丈夫吓坏了,紧跟着她的步子,一边大喊着她的名字,一边试图去拉住抱住她,却被她一次次挣脱开。
她像是被一双强有力的大手抓入一个熟悉又虚空的空间,她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只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让她坠入,她的两只手拼命地在空中摸索,想要在一片迷雾般的混沌中找到可以紧握的东西..........
她一边推攘着想要拉住她的人,一边跑着——她迷失在一片古老老大的红杉林里,一只饿狼跟在她身后,林林总总的阳光从树伞顶上洒下来,她推开挡住她去路的野树枝干,奋力奔跑着........
“麦婕 麦婕”丈夫大喊, “Maggie Maggie"老外也大声呼喊着她名字,可是没有任何反应,“HOSPITA! ”老外提议赶紧控制住病人,送医院。于是车间的几个员工一起像捕捉猎物一样将她围住,试图一起捆住她——她的心脏紧张跳得厉害,饿狼越来越近,她仿佛能听到饿狼的喘息声,就在这时,脚下一根树藤绊倒了她。
她被车间的一台吸尘器绊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而,她的手却阴差阳错摸到了装设备剩下的两根PPR水管,她一手一根,有节奏地敲击着,一只脚也有节奏地踩踏。她冷静下来,不再疯狂的追赶寻觅,好似手上的两根管子就是她要寻找的东西——她被树藤重重得绊倒在地上,回头,正瞥见一双冷漠的狼眼,饿狼慢慢蹑步靠前,心被提到了嗓子眼,就在这时,她看到一棵三人环腰粗的老红杉树下,有一个架子鼓,她快速地让自己平静下来,以最快的速度跑到架子鼓前。拿出捆绑疯狂地敲击起来。
现场所有人,被眼前一切惊呆了。
“Jazz Drum kit”,那老外迷惑得耸耸肩,看出了她的节奏。
可不是吗?她坐在地上,上嘴唇咬着下嘴唇,头上下,充满韵律摆动。
大家大惑不解,这个女人怎么了?赶紧趁着她平静下来,一哄而上,,半推帮捆着把她塞进车里,送到了医院。结果车开到半道了,她突然醒了。看着左右两边捆着她的丈夫和员工,她迷惑地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这是要去哪里““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
刚刚那场疯狂的闹剧,好似似于一场白日的梦魇。而她,只是做了一场梦。丈夫被她问得倒是不知道如何回答。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她刚刚在客商面前的一场疯癫。
虽然人是清醒过来了,然而出了这么大的状况,丈夫哪里放心,还是去找了当地最权威的脑科专家。
做了脑电图,CT等一系列检测。
医生中肯地说:“排除家族遗传因素、疾病性因素、外伤性因素等麦婕女士得隐源性癫病的可能性比较大,不过最好问下她父母亲,因为她可能对年幼的事情记不清,是否曾经有过发病史。先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吧........."
医院里有七棵粗壮的银杏树。有几棵树上已经结了白果,她三十二岁那年结婚,后一直忙于工作家庭,忙着照顾二个孩子。家,公司 ,学校三点一线,像驴推磨一样,让自己转个不停。
突然就病了。像高速形势的汽车突然挂了空挡,不知道是解脱还是失落。
她打完点滴,起身走到窗户前,看到有大概几百只归来 的飞鸟一起落在了那些银杏树上。
不由自主地唱起了歌:“I hear her voice in the morning hours , she calls me Radio remains me of my home far away",树声鸟声歌声融合,她泪眼婆娑。
(二)
他还好吗?他,还活着吗?
(三)
二十多岁的时候,她说爱是人类的欲望,男人寻找女人,女人寻找男人,都是为了补充自己,填补自己身体和心灵无限空洞。
她很会找男朋友。一个接着一个,主动或者被动,她爱的、或者爱她的。她了解世界的方式就是从这些男朋友开始,她让他们快乐,痛苦,成功,失败,感受世界宇宙的动荡不安和祥和安定。
她有着和父亲一样的狂妄自大,也有着让人迷恋的美貌与身体气息。
那时候父亲还在,家里经济还能支持她在国外上大学。她也正是青春快乐的年纪,常常和朋友一起骑着山地车去学校二十里外的艾茨山脉旅行。那是美国北部小镇的一片原始森林,盛产大理石和木材。森林的最北端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湖底有漂亮完整的矿石。他们常常坐在湖边的草地上唱歌奔跑玩耍。
后来她爱上了一个老男人。是哲学院的教授。她的情感不再漂泊。
他是如此苍老如此晦涩难懂,却无意间搅动了她的心灵,透过他,她发现了远古的自己,一个巫女和一座肉身,对着神坛哭叫呐喊。
因为他上的第一节课 就是她常常自诩专家的话题——“人类的欲望”
当
他的声音、他的言谈、他的思考、他的苍老
然后
她的美丽、她的年轻、她的魅力、她的性感
开始不值一提
她一开始就已经沉沦。22岁的女孩,丝毫不做作地站在61岁的教授面前,跟他说她喜欢她,因为她有爱他的自由。
而他,只一笑而已。美国大学校园里开放的女生很多。跟他表白示好的女生也很多了,但他是个有传统观念的英国人。
爱茨伯格先生,你最爱看的书是什么书?
“圣经”
你最爱的女人是谁?
“我母亲”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抱歉,这个是我的隐私。”
(四)
后来,谁也没有料到,她还是拥有了他。
后来,谁也没有料到,她从一个性格奔放open girl变得发自内心的美丽、温柔、矜持。
她每日阅读背诵圣经I will speak out in the anguish of my spirit, I will complain in the bitterness of my soul.
Is not wisdom found among the aged? Does not long life bring understanding?
The lamp of the wicked is snuffed out; the flame of his fire stops burning.
Man does not comprehend its worth.
她跟他一起去教堂礼拜,每一周每一周,整整三年。毕业那一年,她们一起在艾茨湖边搭建了一幢木屋。
后来她也上班了。还是天天黏着他,假期他们一起去了阿根廷、亚马逊,非洲。
她拥有了和他相处的大量时间。
她用年轻的嘴唇贴住他的身体,一年一年又一年。
她的父亲说,如果你要和那个英国老头子在一起,你就永远不要回中国,不要回家了。
(五)
他从来没有说过要娶她。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
三十岁那年,她发现自己的手臂上长出一块白斑。后来是二块,三块,她吓坏了,去了医院,说是vitiligo,也就是中国人常说的白癜风。
一个月里,她关注着身体的每一丝变化,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跟他在一起,她一直没有自信,她是用自己的年轻勾引蛊惑着他。
她不知道,如果她看到一个长满白斑的自己会怎么样。
她快速地买好机票,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八年,她从一个学生,成为了一个年轻女人。
八年,他还是那个充满神一般气息的大学教授。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年轻美丽的中国女朋友,他依旧受所有人的爱戴。
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爱茨伯格教授的女朋友得了可怕的白癜风,她尤其不想他知道。
她请了假,在家打扫木屋。
地板被擦得发光,他的每一件衣服被熨得笔挺,他的每一双鞋子被擦得发光,甚至他的每一本书籍。
她带走了他送给她所有的礼物,一个金制的绿宝石胸针、一个金制镂空的碧玺手镯,一只欧米茄手表和一本圣经。
“再见,爱茨伯格,亲爱的老师”
(六)
三十岁到三十三岁,她在中国北部的一家中医疗养院里,与世隔绝。
(七)
三十三岁那年,她花光了所有的收入,不得不找到一份谋生的工作,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八)
三十四岁,无意中身体痊愈
(九)
三十五岁,结婚,生了女儿 ,三十七岁,生了儿子。
(十)
他从来没有说过他爱她,他从来没有说过要跟她结婚。这是她一直芥蒂的事情。虽然她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事情,她站在病房的窗户前,看着满树的归鸟。泪流满面。
我已经归来,又怎么还能再回得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