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我刚满15岁,感觉读书与我是件非常容易的事,中考轻轻松松就上了省直中专的分数,比我们当地重点高中的分数线高出了70多分。得知中考成绩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激动,但是父母高兴坏了,他们高兴我也就高兴,感觉周围撒满了可爱的阳光,舒适无比。
那时候考上中专是一种莫大的荣耀,一点不亚于现在清华和北大给人带来的虚荣和满足。是的,那个夏天,我过的心情愉悦,接受着各种各样羡慕和赞叹。
在我模糊的潜意识里,1988年始终是应该有别于其他年份的,但到区别在哪里,当我绞尽脑汁去回忆时,又感觉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
那时,祖母健在,身体硬朗,就是耳朵有点不好使,经常你说东她以为是西,我们和她说话要很大的声音,但一句话顺风了,她又能很容易听见。有时,她以为我们声音大是厌烦她,她就会很生气:你这个小孩,这么大的声音,是故意要把我耳朵震聋吧,我耳朵聋了,于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但祖母的性格是先天的乐天派,一点不愉快的事很快就会忘记,高兴起来就像老顽童,她喜欢和我们姐弟几个闹。
漫长暑假,炎炎白日的午后,我们姐弟想去河里玩水,但父母怕我们中暑,命令不到5点不能下河,于是只有对着家中那台金星牌的老式黑白电视机,看唯一的中央台,那时有段时间天天播放惠兰练瑜伽,我和妹妹挺喜欢看。但弟弟不爱看,他不是偷偷跑出去玩就是在家自己动手做吃的,但吃的做不好,经常糟蹋粮食。我母亲认为,与其让弟弟偷偷跑出去下河,还不如鼓励他在家里做吃的更安全,于是就教他怎么做。最容易的就是简易麻糍菓,舀一桶糯米洗净,放锅里焖熟变成糯米饭,用锅铲木炳把糯米饭捣烂,捏成团子,再蘸上白糖吃,还是非常好吃的。
我和妹妹看瑜伽,祖母就坐在竹椅子上和我们一起看,看着看着往往就打瞌睡。妹妹说,奶,醒一下,背三字经给我们听。听说让她背三字经,祖母就很高兴,也不瞌睡了,但又故意推辞:我不背,你们又不好好听。我说:我们想听,你快点背。她就兴致勃勃地清一清嗓子,略微摇晃着头,用玉山话唱歌似的背起三字经来,她能背很长很长时间,流畅不带一点停顿,那三个字三个字仿佛不是被她背出来的,而是从她嘴里流出来一样自然,往往听到后来我们都会有一种被催眠的感觉。
祖母告诉我们,小时候家里坚持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孩子是不让读书识字的,但几位舅公在家里上私塾,她就在边上听,五六岁就把三字经背的滚瓜烂熟了,这以后,三字经仿佛就在脑子生了根,老了再健忘也不会忘记。
妹妹又说:奶奶,唱嘿啦啦给我听。奶奶说,今天累了,下次再唱。妹妹说,不唱就让我给你梳头,祖母很高兴,让妹妹到她房间拿来镜子和木梳子。奶奶的额头上有两小块白化的皮肤,妹妹用手摸一摸,那时候妹妹10岁左右,童言无忌,她对奶奶说:姨妈(奶奶的亲妹妹,从小抱养给别人)有一次说你额头上这块白的会传染人~。
奶奶脸色立马改变,捏着木梳子,指着门外(好像姨妈就站在那里似的),对妹妹说,你姨妈从小就会乱说,经常骗人,所以家里把她抱给别人养了,你以后不要听她的。
听我老爸说,大概因从小没有生活在一起的原因,祖母和她这个妹妹一直没有多少感情,虽然两个人长相和说话的神气很像,姨妈每次也都很亲热地叫她“姐”,但祖母在姨妈面前总是略带一副傲慢的样子,连我妈都有点看不过去,觉得祖母待她这个妹妹有点刻薄了。
祖母很注重仪表,每次要出门做客,都会把头发往脑后梳理的一丝不苟,露出高高的额头,为了使前额发际线整整齐齐,她还会用一种白色的粉末打底,用以拔除发际根上长出的杂毛。
有时,她会把一朵白色的茉莉花,或一朵黄色的小香兰别在斜襟衣服的布纽上,让淡淡的香味绕着人飘来飘去,非常好闻。
小时候的弟弟非常顽皮,夏日中午被父母勒令在家午睡,在竹床上爬上跳下,有时跑进祖母的房间,翻箱倒柜。有一次,我二姑来家看祖母,母女两个搬个椅子坐在大门口聊天,聊的正起劲,只见弟弟像个猴子从祖母的房间里窜出来,头上戴着祖母黑色丝绒小帽,身上穿着祖母石磨蓝斜襟外褂,腰上系着祖母斜纹青布围裙,手里拿着不知哪个姑姑买给祖母的木头拐杖,脸上扑着大概是奶奶用来修理前额碎发的白粉,边跳走边喊着祖母户口簿上的大名。
祖母气的一拍膝盖,站起来,迈着小脚碎步试图抓住弟弟,边抓边说:你这个淘气的小子啊,没有一刻不害人的,一头的汗,赶紧把帽子给我摘下来~。弟弟就边跑边脱,帽子,衣服,围裙扔了一地,而我的二姑却在一边笑的直不起腰,一个劲地揉肚子,说肚子笑疼了。我的祖母骂我二姑:你还笑,整个暑假,姐弟几个天天和我淘气,希望老师赶快开学,家里就清净了。
后来,果然就开学了。
现在回想起来,1988年的暑假很长,长的让我天天都想逃离那个因为太熟悉而厌烦的家;1988年的暑假又很短,短的似乎没有任何准备就到了离别的时刻。
第一次离家出门求学,临走前,我把自己亲手做的一本集火柴盒封面的小册子送给妹妹,她欣喜若狂,之前她一直对这个垂涎三尺、虎视眈眈,曾经因偷偷翻弄被我打哭过。弟弟把他珍藏的一包香瓜子贡献给我,说留给我路上吃。弟弟妹妹都用很不舍得眼神看着我,我忽然发现平时因为抢东西老是打打闹闹的他们,原来却是这么乖巧,一时竟留恋万分。
父亲和母亲一起送我去上学,那天,穿着母亲给我置办的新衬衫新皮鞋,看着人生第一个行囊(一个粉红色的皮箱子),内心欢欣雀跃。走了几步,回过头,我看见祖母和弟弟妹妹站在门口看着我,一丝晨风将祖母满头银发微微吹起,我忽然就有了一种想流泪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