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如蝉蜕

粗粗识得两三千字时,便添置了一种爱好。晚上疯玩回到家里,一人独处,读书是唯一的消遣。

也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书,看完一套金庸加古龙,你对村后的连绵矮山有了新的认识和向往。有段时间逢周末就到山里转一圈,除了检查二大爷下的野兔套子,还有点小心思——渴盼一番奇遇,捡本绝世秘籍或者遇到个什么鹤发童颜一看就知不凡的高人,传你一手。每次上山之前,你都留意身边的异像。天边野马样的浮云,一条瘦黑犬默然望你一眼率先向北奔去,喜鹊绕树三匝不知所踪,左眼皮连续震动,你在异像纷呈中心跳加速,产生强烈预感,就是今天了。今天就偶遇。

像买张彩票就开始想入非非,你用三分钟就把五百万花光了。路上很快规划好未来,甭管教的是降龙十八掌还是九阳真经,先练起来再说。定闹钟,凌晨三点起来,翻墙越脊,悄悄在野地练两个时辰,再回来补觉。倒也不是贪睡,有内功底子在,你不怕睡眠不足,影响发育最后长成矮矬子。你只是不想让大人发现,嫌麻烦还得解释——大侠都不爱说话。

你在等待一个重要时刻——有一天村里来了一群坏人,烧杀抢掠,连最强壮的牛叔叔都被打倒了,你心里既难过又暗爽。村民们东倒西歪躺一地,痛苦呻吟中,很奇怪地看到一个清秀少年——是村西头老张家的老实孩子,攥着拳头站了出来。你话不多,抬头望着天上流云,眼眸尽是冷漠杀机,你说:我来试试......

还有一些地摊文学,未解之谜之类的。看完心满意足,默默把最后一块拼图凑齐。自此,世界一分为三。我和牛叔叔这些普通人生活的一个个村落,组成乡镇、城市、国与国。之后便是光怪陆离的异世界。隐藏在崇山峻岭中的神秘门派,不世出的武林高手、梯云纵一蹦三丈、华山论剑、笑傲江湖。最外围,西北以北是大漠、皑皑白雪的世界屋脊、深不可测的海沟,神农架有红发野人呼啸成群采摘野果,强壮的怪物在雪地撒欢,踩出一连串大脚印,吉尼斯湖底有水怪睡觉,外星人时常光顾百慕大三角闹事。

这些统称为谜的东西,曾像节日那样,令人着迷。

如今的生活远在十八岁想象之外。未来一天,你在病房慢慢走过,满室弥漫衰老逝去的气息。老人的手臂仿佛枯枝,大大小小的紫晕在全身散开,开满暗哑无光的死亡之花。你看到人会像墙那样倒下,瞳孔涣散,脸庞迅速爬满灰败。你绝想不到有一天肉体也会成为自我的地狱,危卧床榻,禁锢的灵魂,是无声嘶喊绝望的囚徒。每天只等待一件事——解脱。解脱,从此奔向星空,化身自由。

这些沉重的时刻,你放慢脚步,静心屏气,等待它的发生。

有一天他决意离开,不再留恋自己的躯体,浮起的身形立刻被滔天大雾淹没。死如蝉蜕。灵魂飞往他处或已高歌,空空荡荡的蝉衣,留在金色夕照里,沾满朝露。

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

这是什么?

大刘随即给出那个可怕的答案:死亡.。

因为这堵永恒之墙,我们无法逾越并抵达死者的灰色世界。即便如此,我们仍会问,死后是什么。

几千年前,有人带着同样的问题去见乔达摩·悉达多。这位人类的智者,世尊,释迦摩尼,兴许刚用过手抓饭,正在树荫下打盹。一开始他沉默不答。穷追不舍追问下,他有些生气,还是做出解释:这些问题好比身中毒箭,你不迅速拔箭疗毒,反而纠结射箭人是谁、毒药致病机理、毒性如何。这些形而上学的问题,追究下去只能越陷越深,与修行无益。

另外这些问题,超越人类感官体验,超越语言限制。好比,即便对面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狗,你也无法给它阐述清楚何为牛顿第一定律。

小王子来到沙漠,遇到一条蛇。聊了一会,蛇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后悔离开星球,我可以帮你......

小王子问,我明白,但是为什么,你总说谜一样的话?

我可以解开所有的谜。蛇说。

说完,他俩都沉默了。

在这里,我们遇到悖论。试图解开的死亡之谜,唯有死亡本身可解。可一旦选择离开,遁入扑朔迷离的亡者领域,你大概再也不需要一个什么答案。

可至少,我们推断,既然死亡意味着自由,那至少是多维的。一个人能同时停留在事件的两端。时间是个甜甜圈。过去发生在现在,现在发生在未来,未来就是过去。

或者可以想象成一颗电子,绕着原子核运动。你看它时,它在固定无二的某处现身。你不看它时,它化身千万,在多个轨道同时闪烁。

这样无端猜测,纯属吃力不讨好。懂那么多道理,仍过不好一生,更何况是永远搞不清。

很多时候,黑夜和白天的界限,不是日升月落,而是催促起床的铃声。从黑暗中醒来,尽管睡意昏沉,但你知道白天已经到来。被窝温暖,却再也容不下一个完整的梦。终有一天,动手收拾那些印刷粗劣的盗版书,和黑夜告别,你放弃追问,把大脚怪、UFO们统统丢到床下。你长大了不再做梦,也无暇顾及它们,有更重要的事情降临在生命中。

被动想通生死大事,身体还在奔四,心境已经不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思考如何度过余生。

因为,无论多么漫长的时光,也不过弹指一瞬。

每一步都走在回去的路上。

无论有多少遗憾和不舍,

你都要对自己说,

走吧,别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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