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河 (上) 文/立香

        在生命的旅程中,总会有一条河伴你左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它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你面前,或者,流淌在梦中。我梦中的河全程不过10来里,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琴河”。

        琴河在我村的西边,自小我就在它身边长大。父亲说,他听私塾先生讲过,琴河之名来自“伯牙鼓琴”,清澈的泉水自海山流下,淙淙铮铮,如幽间寒流之唱;清清泠泠,似松根细流之吟,故名“琴泉”,汇水为河,故曰“琴河”。

美丽琴河(本刚摄)

          娘说,这是读书人瞎扯呢!这河里水芹菜特别多,灾荒时没少救人命,所以叫“芹子河”。父亲笑娘就知道吃。娘反问,你忘了六一年大饥荒那阵了?要不是俺娘家哥哥送来那一袋地瓜干,咱掺着棒槌瓤子(玉米芯)吃了俩月,咱家早饿死了。父亲笑笑说,也对,民以食为天,女人知道吃没错。我暗自好笑,却也为没早出生吃那棒槌瓤子而庆幸不已,但我还是觉得琴河更美。娘失望地说,大的小的一样傻。

        琴河从不在乎别人叫它什么,只管从高高的海山半腰石缝中涌出,一路欢唱,润着繁花绿草,载着小鱼小虾,养育着它的子民,直奔到垛庄水库中去了。

娴静(立香摄于琴河)

        自记事时起,娘和姐姐便常常带我去河边,她们洗衣服,我玩耍。

        记忆中,娘坐在河边光滑的大青石上,边洗衣服边和身边的大娘大婶们热烈谈论着:谁家的栏坑出得粪多,哪坡的山花子开了,谁织布最快最好……娘把青色粗布裤腿挽到膝盖,挥舞着那根半截手臂长短的柳木棒槌,朝堆在石头上印着白色小花的粗布床单砸下去,水花四溅,肥皂泡随着飞起来,在太阳下闪着七彩的光。

        我常常看得入迷,却不敢轻易尝试,因为那时候洗衣粉是很金贵的东西,娘轻易不让我和妹妹碰,怕浪费。我只好去和姐姐拔野菜。

洗衣女子(来自网络)

        河边的青草长得很旺,除了冬天,满地都是好吃的野菜:苦菜,灰菜,灰囊菜,车折子,菊蒿芽,马扎菜,薄荷,蔓菁,水芹菜……还有很多没有名字的。我和姐姐很快就拔满筐了。野菜不需分类,嫩的就拔,能吃的就吃,不能吃的就喂猪。农家从不浪费东西,哪怕一棵野菜,也让它充分实现自身价值。

        和我们一块拔野菜的还有一个叫柳絮的女孩子,十多岁。她常穿一件灰不留丢的花褂子,一条打了布丁的灰裤子,光着脚。她很黑却好看,一笑俩酒窝,唱歌也好听。她老是背着一个很大的篓子,身后跟着一个老拖着黄鼻涕的傻子哥哥。听说他5岁那年长脑膜炎,打错了针才变傻的。那傻子常常喊饿,看见野菜野果就往嘴里塞,腮被撑得鼓鼓的。要是柳絮去阻止,他就伸伸脖子拼命咽下去,好几次我都担心他会噎死。

背篓女孩子(来自网络)

        拔完菜,我们就到处找洞挖螃蟹,捉小鱼小虾,热了就往浅水湾里一跳,乱扑通一番,然后躺在石板上唱顺口溜。柳絮最喜欢唱《小板杌》了:“小板杌,拔骨碌,掀开帘子看媳妇。看得媳妇红了脸,拿着棒槌往外撵。撵到山上,掉了干粮。撵到坟上,掉了馍馍。撵到河里,掉了茄子。撵到天厅,掉了煎饼。媳妇媳妇你别哭,粮食藏了一大屋。支起鏊子,摊了一大摞,你一个,我一个,吃着吃着撑死了。”每次唱到这里,我们都不约而同哈哈大笑。姐姐却说小屁孩懂啥,以前缺粮食,吃不饱,“撑死”就是最幸福的事儿了。

        唱着玩着,我上学了。学校在琴河东岸上坡,像全村所有人家一样,学校也没有院墙。东头三间大北屋是教室,十多个孩子,五个年级。桌子是石板面泥巴腿,小板凳不够,有的是孩子自家带来的。

复式班(来自网络)

        西头一间小北屋,既是办公室,又是厨房、储藏室,外加一张小床,这是前任陈老师睡觉的地方。陈老师退休了,我姐夫接替了他,成了我们十多个孩子的老师。

        姐夫常常先给五年级孩子上课,几个低年级孩子先预习,然后依次从高到低来。一上午课,往往一年级孩子还没轮到,就到了放学的时间了。

      姐夫不着急,下午接着来。我对数学不感兴趣,语文课本上的内容我早就倒背如流了。我觉得上课很无聊,就偷偷画琴河,画河边的花草蜂蝶,画河里的石头鱼虾。我最盼着姐夫说放学了,那样我就可以飞快到琴河溜达一圈了。记得那次我交不起5元学费,却很开心,和一帮不上学的女孩子去琴河边打猪草。姐夫用两个月的工资替我交了学费。我磨蹭了几天,四姐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很多女孩子想念书家里还不让呢!我觉得打猪草也没啥意思,才又回到学校。

穷人孩子早当家

        偶尔,姐夫要到五里外的镇教委开会,我们就放假。最好玩的当然是去琴河了。春天,我们去河边爬柳树采柳花,薅薄荷、菊蒿芽等野菜,带回家煎煎吃。夏天去河里游泳,去堵湾摸虾,去下网逮鱼,那样我们家可以有肉吃了。秋天我们去啃嫩玉米,折甜甜秸(玉米秸),去偷烧豆子,去摘蔓菁、紫茄子(一种紫色的葡萄似的甜野果)吃。那时候缺吃少穿,一切能吃的东西,都能品出独特的味道来。冬天常下大雪,琴河很快就结冰了,我们去滑冰,打雪仗,砸开冰找小鱼。有次一个男孩子竟然把一只棉靴子漏到冰窟窿里了,回去让他娘狠狠揍了一顿,因为他只有一双靴子……

        美丽的琴河慷慨地满足我们一切要求,陪伴着我度过了清苦却不乏快乐的小学时光。

小河潺潺

        终于我要到五里外的镇中学去上学了。我们五年级共有5个孩子,考住4个,三年后这4个又考上了3个中专生,这是姐夫教师生涯中最自豪的事。我们毕业后,村里小学就撤了。

      我在中学是不住校的,学校前后两排平房,各科都有不同的任课老师,这让我很是兴奋。我最喜欢的就是刘金水校长上的历史课了。他年轻帅气,博学多识,睿智风趣,人气指数超高。晚自习学校自发电照明,放学后几个同学约着摸黑回家。夏天天热,蚊子多得像打雷。家里没电,没法看书,晚上回家就常常跑到琴河去,泡泡脚,照照螃蟹,继续谈论刘校长的轶事。

快乐生活(来自网络)

        琴河西岸高坡上有我家的自留地。父亲种了很多蔬菜,茄子辣椒韭菜蒜,应有尽有。周末我的任务之一就是给菜地浇水。母亲让我用心浇,说,你哥哥的药钱,你和你妹妹的书钱都指望这园地呢。

        水是从琴河上游引过来的,一条小水渠通到远方的鱼塘里。浇地时只要把堵住洞口的草疙瘩一拽,清清的河水就倾泻而下,顺着水道流到菜地里。我哼唱着“琴河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琴河之水急兮,可以浇我地”,然后等在地头改改水道就行。我坐在地头看小说,往往入迷了,任水冲破堰边,跑到下面河里去了。为此母亲骂我多次。

        琴河承载了无数的快乐,也避免不了难言的忧伤。

欢乐的琴河(芳华摄)

2020.08.30(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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