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与寓言不同,寓言是单一的、明确的、一目了然的,所以没有人会说看不懂《伊索寓言》;但隐喻不一样,隐喻通常出现在经典文学和艺术电影中,而且通常是含糊的,是模棱两可的,是有多种解读的方式的,更重要的是,它往往没有标准答案。
所以,每个人都可以从不同的方面去理解一部艺术电影,比如在崔永元老师看来,《邪不压正》讲的,就是受侮辱的李天然归来成功复仇的故事。
私仇,才是李天然归来的动机。崔永元老师最近搞的很多事,起因也都是私仇,但总有一些人希望给他竖起一杆民族大旗,希望借着他的这番私怨,来清算一下整个社会,扫荡风气,重整河山。他们像特拉维斯期盼大雨降落清扫街上的垃圾一样,希望崔永元这一波大雨,能扫除掉他们心目中那些肮脏不堪的人群。
同样的,在电影里,李天然的私仇,变成了蓝先生利用的工具,本人则成了蓝的棋子;与师门的恩怨,则被朱潜龙拿去歪曲,以证明李的猪狗不如,反衬朱的人格高尚。
在姜文之前的电影里,主人公的动机都没那么完全的私人化,而是或多或少跟整个时代与社会的大背景关联着:
《阳光灿烂的日子》里,马小军积极地拥抱那个时代躁动的革命气息;
《太阳照常升起》里,唐先生和李老师都曾经投入建设祖国的大军中;
《让子弹飞》里,张麻子进城当县长,为的是实现当初的革命理想,带来“公平,公平,还是他妈的公平”。
但无一例外地,他们都失败了:
中年的马小军们,在电影最后被傻子古木伦定义为“傻逼”,他们的青春不过是一场傻乎乎的意淫,热血浪漫的背后,是残忍的空洞和浪费;
而《太阳照常升起》里,一开始就让我们先看到主人公理想破灭后的满目疮痍,无论是老唐还是李老师,都只能在一地鸡毛中蝇营狗苟;
张麻子想给公平,可城里的老百姓只想向权威下跪,即使将武器放到他们的面前,他们也没勇气拿起来,只有等到那个代表权威的黄四郎被砍头了,他们才敢冲出来抢钱抢粮。
这些主人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理想主义者,他们想革命,他们想建设,他们积极地为他们理想中的乌托邦奋斗,可他们不是受到时代的欺骗,白白地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就是发现自己的理想不被这个世界所理解。
而到了《一步之遥》里,主人公终于放下了那些高扬的理想主义旗帜,马走日想的就是洗钱赚一笔,收割韭菜后活得潇潇洒洒。一直到完颜死后,他才发现,自己其实比自己想的要高尚。这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这仅仅是一个坚持底线的人,他无法接受完颜死后被侮辱,结果就因为这份坚持,他受到这个世界的围追堵截,最后因此丧命。
姜文的电影在讲什么呢?他在讲那些本质上比这个世界高尚的人,他们或则怀抱着理想,或则坚持着底线,结果不是被时代欺骗,就是被庸众与群氓伤害。有人说姜文的电影充满革命美学,其实更准确地说,他的电影是在赞美那些真诚的革命理想主义者,在同情那些还在坚持底线的人,而把枪口对准了时代、社会和大众。
到了《邪不压正》里,则更进一步。李天然的情感是完全私人的,他回到北平,是为了私人的恩怨,与时代、社会没有什么关系。但时代和社会也没有放过他,从他进入北平的那一刻,他就被各种势力利用,即使是最在乎他的美国爸爸,指望的也只是让他远离这一切,而并不尊重他的私人情感。
按照戴锦华老师经常用到的一个说法,他是“历史的人质”。
真正尊重他,引领着他从一个只会打嘴炮,没什么大的执行力,经常被耍得团团转的傻小子一路成长的,是那个屋顶上的女人。
屋顶下的世界,绑架了的理想,甚至绑架了个体的情感。它是历史,也是现实,是1937年的北平,也是马小军的大院和张麻子的鹅城,甚至敏感一点的观众,会发现这很多时候,也是我们身处的现实。
而姜文迷人的,也是他强悍的地方在于,他总是能在这一片破败和绝望中,找到支撑着人们前进的因素,在这部电影里,这个因素是女人,严格来说,是周韵扮演的那个屋顶上的女人。
女人对男人来说,有太多的象征意义了,她们是理想,她们是美,她们是梦幻,她们是引领你前进的力量......
所以有人说,这部电影讲的就是歌德的那一句话:永恒的女性,指引我们向前。
不过,我更喜欢的还是《太阳照常升起》,在倒叙结构中,我们先看到了幻灭后的满目疮痍,但到了最后,姜文却让我们看到理想刚刚诞生的那一刻,那种迷人的癫狂,那种惊心动魄、肆无忌惮的燃烧,每个人在其中朝气蓬勃的模样。
所以尽管一次次地感到失望,一次次地被误解与被伤害,充满理想主义色彩的姜文还是在抱怨完拍电影给大家是“包饺子喂猪”之后,继续钻进片场,准备下一部电影。
在《十三邀》访谈中,姜文说自己不懂得对付现实世界。拍电影对姜文来说,可能就是一次精神的还乡之旅,回到理想诞生的那一刻,继续他的癫狂与浪漫,对抗着这个世界的庸庸碌碌和蝇营狗苟。
所以,姜文电影就像叙利亚诗人阿多尼斯所说的:世界让我遍体鳞伤,但伤口长出的却是翅膀。
或者换个说法:太阳总是一次次地落下,但太阳总会照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