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结束了,开始持续不断地雨,仿佛现在才是雨季,凝重阴郁的天空,时而倾盆地融化,一瞬间地砸下来,砸得人晕头转向,砸得人心头惶惶。
从整齐的考场步出,我心中仍然没有什么实感,题名也好,落第也罢,只是倚着窗棂,看着阴郁至极的天空,细数着落下的雨点。
想来自己人生同雨一般毫无意义,没遇到过大风大浪,亦没碰见过如日中天,总是像这雨一般不浓不淡,在班级上不受欢迎,朋友稀少得像珍惜动物,满打满算能够说话的人也不过一个。
天空有时像是一只水做的猫。我知道有一种猫,脸苦大仇深地皱在一起,一生皆是这样一张苦于生计的表情,既不黏人,喵喵叫时也不好听,自始至终耷拉着脸。趴在屋檐上时也好,翻垃圾桶时也好,总是闷闷不乐,想来认为世界上并无半点有趣之处,且也将抱着这份想法继续活下去。
看罢,想罢,觉得眼涩,我便拉紧窗帘,室内的光线立马被黑暗遮盖,窸窸窣窣的雨声不绝于耳,不免感叹声:“八月结束了。”
现在是雨,再冷一点可要下雪。下雪的事等到下雪的日子再说,现在先说雨。
雨从天上来的,八月结束时来得最猛,像是成群结队的鲤鱼,从天上跃下来,哗啦啦地掉进贯穿城市的一条条运河里,运河里的水又在将来的时日里蒸发,往天上去,凝聚成沉甸甸的云,便又下雨。
这时便有趣了,天上地下来来回回全是水,建筑之类的可是遭了秧,没上漆的锈迹斑斑,上了漆的斑驳脱落,人的心情像是压低的云,又像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猫,内心里满是无趣无趣。
多少会有人例外,像是有人会把雨天漫步视为一种浪漫,能笑着面对无趣的人并不是全然没有,她算是其中之一。
遇见琤然时,是入学,开学之前有军训,那时无话可说,有也闷在心里,确认的关系是同学,后来成为的朋友,并至今仍是朋友。
说琤然此人,总结一点就是开朗,除此之外全无半点特别之处,既不乖僻,也无张扬的个性,相貌平平,胸脯平平,为人处世乖乖巧巧,社交能力平平淡淡,既没有恨之入骨的死仇,也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后来遇见我算是例外。
想到琤然就免不得想到瓶子,这是自然而然的,好比看到雨就免不得想到苦大仇深的猫;想起李白就免不得想起醉倒在水里的月亮;讲起贝多芬时就免不得哼《命运》,而说德彪西就免不得哼《月光》。瓶子之于琤然,其间有着相当的关联。
琤然是琤然,绝不算普通;瓶子是瓶子,也绝不平凡,两者之间极其相似。
瓶子是琉璃制的,形状也好,着色也罢,在玻璃瓶中可以脱颖而出,想必出自了不得的玻璃艺人,但若仅此而已,也不过是个瓶子,占不得多大意义,真正有实质性意义的,自然是瓶子的内在物。
容器的存在,意义自然在其内在物,挂在床头的袜子,在圣诞老人蹑手蹑脚地放进礼物之前,也只是个随处可见的袜子。哪怕瓶子本身歪歪扭扭,污浊不堪,其内在物不平凡,瓶子也就鸡犬升天地免不得特殊起来。
待在琤然身边的时候,我曾无数次怀着诧异的眼光打量过这瓶子,然而无论眼光随着瓶子考究的花纹来回扫掠多少次,终究难得个所以然,于是便开口问:
“琤然,我问你个问题,你可不要多心,人总是喜欢多心,但我觉得你不会,不然不会开口问,能问这种话的朋友只你一个。”
琤然便把雨伞往上一提,溅起的水花抖上几抖,啪嗒又落地。
“瓶子?”她说。
“瓶子,”我确认地说,“想知道里面装了什么,想必得是意义非凡的东西,不然不至于成天挂着,捏住来回摩挲。当然,如果不想告诉我就不说,不愿说的东西最好不说,说出去得惹麻烦。”
她轻轻摇摇头,说道:“哪有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说出去也不会惹麻烦,既然你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
琤然把瓶子递近到我眼前,瓶子上了釉,看不穿其中。
“装的可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拔开盖子也绝不会有精灵咕噜咕噜地冒出来——绝不神奇,但无法缺少,就像空气一样,这点可懂?寻常可见但不可或缺。大体归纳下来,瓶子里装着的,是‘遐想’一物。”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不必惊叹于琤然如何将“遐想”给装入瓶子,事情这种东西想要做到总会有办法。只是理解了她的这种不可思议,她连同她的瓶子皆是散着五光十色的彩,布满不经意而精致的花纹,这样观望着她,仿佛预料到了雨的停止。
接到琤然电话的时候,我正躺在床上翻一本画册,内容是各式各样的樱花,无一例外地开得烂漫,颜色和形状都不尽相同,属实让我大吃一惊,原以为樱花就一个样子,无非长着花的形状,粉中透点雅白,如今才恍然大悟,心道务必要去看一次樱花。
“喂,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有事?”电话那头,琤然有些不满地抱怨起来。
“在想东西,因而迟钝了一下。”我回答道,脑中不自然地浮现出山樱。
“嗳,有空?”她问道。
“我想之后的一个多月里没有任何安排。”
“能出来?公园老地方碰头可好?”
“当然。”
我挂断电话,披上长衣,套上雨鞋,拣起那把尚还湿润的大伞,往冰箱上留了个便条,便出门,随手拦下一只空船,跳上去,告诉船家目的地。
摇船的是个老头,干这一行似乎就没有年轻的,他长长地吆喝一声,桨往下一荡,船便四平八稳地往前行起来。
到目的地,下了船,目光四处寻找起来,从灰蒙蒙的树叶上往下看,便瞥到那只猫咪,它静悄悄地躲在公园靠椅下面,胡须上挂着点水珠,愁容满面地望着这场雨。何苦这么忧郁呢?没有食物?没有同伴?亦或单单是讨厌雨?说不清楚,到这个时代来,忧郁总是不由分说的。
琤然端坐在靠椅上,雨水啪塔啪塔地顺着她灰色的折叠伞落下。
她低着头,手里捏着装满遐想的瓶子。低头绝不是在看猫,猫懒得搭理她,她亦懒得搭理猫,两者毫不相干。
“看瓶子?”我上前去她搭话。
“不,”她说,扭头看向了我,“有的时候会看,大多数情况下不看,遐想这种东西,你懂的,不是想看就看到的,大部分人看不到,眼睛往死里睁,睁得血丝密布,套上显微镜,看不到的人还是看不到,况且这种东西闭上眼反而看得更多。”
“确实确实,这点东西我还是明白。”我看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十八点,“吃点东西?”
“可要吃顿好的。”琤然从靠椅上弹起。
“那是,自助餐可以?身上的钱至多够那个,虽然钱比起遐想来说多少沾了点风尘气,但就食物来说,钱比遐想顶用。”
琤然在身上摸索一番,掏出几张零碎的纸币,往我面前递,“我这还有一点。”
自助餐找了一家,不是特别昂贵的那种,普普通通的海鲜自助餐——现在都兴这样,无论什么往海鲜牛排沾上边,似乎高级了一点,即使所谓海鲜不过带壳的虾,旁边摆放的不过青菜炒蛋。
总体来说,吃的马马虎虎。虾往多了拿,琤然剥起来手忙脚乱,边拿着牙签挑虾线,边不时抱怨几句饭店不地道,剥好之后往锅里煮,就着醋吃。主食是青菜炒饭,再健康不过,饭后有咖啡,小口地抿,想必得是速溶的,味道属实算不上好。
所有饭菜无一例外夹杂着一股潮湿阴郁味,像是嚼堆放在旧仓库里的棉絮,棉絮中长出各种颜色的蘑菇,菌盖大且伸展,菌褶饱满,孢子呼之欲出——不是讲饭菜质量不好,应是归咎于感觉这般东西,你懂,常在雨里生活的人,味觉难免坏点。或许琤然就吃不出这种味道来。
“嗳,酒足饭饱,电话里说有事,差不多该说说了吧。”我喝着咖啡,看向琤然。
“唔,是该说,”琤然用纸巾仔细地擦着嘴,纸巾裁得极小,可不是,越小得越显得华贵。
“说了你可别不信,也不许笑——自然知道你不会笑,不然也不会跟你说,大费周章约你出来,可不是光贪图你一顿饭。”
琤然说道,语气严肃起来,眉目间聚起一股凝重,这是少有的,她多半是笑嘻嘻的,正如我所说,属于绝无仅有的可以微笑面对无趣的人,这点可能多少和那瓶子有关系。
“自然不会,我这人从不爱玩笑,走在道上,碰到有人惊呼月亮掉下来了,绝对得吓得抱头鼠窜,即使碰到把遐想装在瓶子里的女生也绝不吃惊——这一点和某些满面愁容的猫绝不一样。”我打包票道。
“那是,肯定相信你,能说这种话的朋友只有你一个。”琤然笑起来,笑声在连绵不断的雨声中竟显突兀,我不觉一惊,委实多久不曾听到笑声了。
“嗳,可知道塔?”琤然说着,举起叉子往窗外指去。
知道,当然知道,就算琤然不指我也知道。塔就在那里,矗立在城市之中,直入云霄,宛若擎天金柱,傲然挺立,丝毫不在意这下不尽的雨绵延的摧残,想必修得是尽善尽美,不惜工本,设计图纸改了又改,工程师换了又换,才得以如此严丝密缝,滴水不漏。
“可知道它是何时修建的?”琤然问。
“这倒不了解,打记事起它就在那儿,只知道下雨也好,还是往后下雪也罢,晚上都一个劲地闪着LED彩灯,播着舒缓的音乐。”我说。
“可有进去过?”
“没有,一次也不曾。但多少能猜出,大抵是金碧辉煌的装修,不是巨型连锁酒店,就是有钱人的办公楼。”
“是吗。”琤然哼了一声,歪着脸看向那座塔,那座庞然大物。过了约摸几秒,她蓦然开口:
“嗳,我们去爬塔吧。”
(二)
“可有一次想过去靠近塔?”
我们坐在船上,琤然开口问我。摇船的是另一个老头,唱着另一首不知名的长歌。
“没有,一次也不曾。”我老实地回答,“说老实话,出门的次数很少。”
“喜欢家里?拉上所有窗帘,一个劲往黑暗里钻?”
“倒也不是,不喜欢外边,成天雨雨雨下个不停,待久了叫人发霉,难以喘上气来。无处可待,只得待在家里。”
“是么,”琤然又轻轻哼了一声,她思索的时候总这样,像是正上发条的八音盒,松开手,蓦然便弹出清脆的响声,“那又何必陪我出来?”她说。
“你是不一样的,这说不清楚,待在你身边就能有快乐的感觉,感觉这种东西很难说清。知道?这年头,像你这般纯正的笑声是很难得听到的,能算得上油然而生的快乐感更是难得的。”
“那是你们太过留心在雨身上,懂?往泥潭子里留心多了,免不了溅得一身烂泥。”
“或许,”我说,“毕竟除雨之外目光无处安放,你还有瓶子,我没有,大多数人都不曾有瓶子,所以你快乐。”
“想必是如此。”她满不在乎地嘟囔。
“打算如何去?爬塔。”我问,“该先有个打算,一时兴起也好,现在打算也不迟。”
“自然,倒也不需要什么精密极详的方法,大胆硬闯就是,先是游泳过去,敢?扑通一下从船上跳下去的那种。之后大手大脚往大门跑就是,管他酒店还是办公楼,只管发疯了往前跑,这点相当重要的,向前跑无论何时都是相当重要的。跑到电梯里,一个劲地往关门键按,运气好,门咔地关上,那气喘吁吁的保安就被堵到门口,无可奈何地瞅着电梯灯一层层往上亮……可会游泳?”
“倒没这么娇弱,在游泳学校学过,游得跟海豚一般好。以前以前就发觉了,这雨一如既往不停地下,早晚有一天,世界得被水淹没,早晨从床上爬起来,发现住的大楼让水给包围,玻璃在水压下啪嗒地碎掉——这时要得游得像海豚一样好才能保命。”
“那就上吧。游过去,死命地跑。”琤然走到船沿,船因此摇摇晃晃,船夫漠然地望了我们一眼。
琤然把折叠伞往船上一丢,在木造的甲板上掷出声响,她把双手叠在嘴周围,围成喇叭,冲着那永远下不尽的雨喊道:
“喂——大喊可好?”
“喊——什——么?”我也丢掉厚重雨伞,往着雨里不懈余力地大喊,伞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像丢掉一层厚厚的外皮。那雨是凉丝丝,以前竟是半次没有感受过的。
“随便喊点!”琤然兴奋地叫喊,她往着雨云,有叫它支离破碎的气势,喊得声嘶力竭,兴奋不已,“早晚要去看真正的瓶子!”她叫喊着,脚尖一扬,如越龙门,扎到运河里,往前游去,带起一道白沫。
我也要喊点什么!多久不曾这样!在感到出汗,心跳加快,肾上腺素分泌个不停,不自觉手舞足蹈,中枢神经淌起神秘的激素,整个人生猛得不得了,恨不得立马变成只海豚,不,还要大点,变成只虎鲸,不然干脆变成只鲲,往雨云里一番搅云弄雾,闹得它海朝地,鱼朝天——对呀!好呀!喊点什么!
一瞬间,我的脑袋里浮现出樱花,各种各样的樱花,揪成雨,连成河,香气得令人酩酊,罢了罢了,就喊樱花吧,于是大喊:“早晚也要看一次真正的山樱!”便扑通化作海豚。
倒映在水里的塔,闪耀着各种颜色的灯光,通体像是老式的电玩机,像素的虚线在其身上蹿下跳,不过没有吃豆人,背景音乐放的是贝多芬的《月光》。
往前泳,一个劲往前泳,这话再对不过,往后就知道,余生再无如此酣畅淋漓的泳,往后就得顾首顾尾,游个泳有翻来覆去地顾虑,跑起来也得左顾右盼,担心这担心那,现在不用担心,在琤然身边时,自觉不想其他事。所以喜欢待在她身边无非没有理由的,她看着瓶子,我看着琤然。
我们爬到岸上,衣服都湿透了,琤然兴奋地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塔,不由得发出惊叹,确实的,多少次假想过塔的样子,内部装潢,永不生锈的外壳,烟花似的灯火,舒缓至极的音乐。真当摆在你眼前,又觉得不一样,宛如巨大的生物,多少遮着层白纱,不亲自用手去揭是看不透的。
琤然跑起来,毫无顾虑地,与发疯无多大区别地,径直往大门跑去。我紧跟其后。
首先注意到我们的是保安,肥大的脸庞,皱着眉头,套着特大号的保安服,面色微黄,想必运动的时间微乎其微,上了餐桌,见到青菜萝卜如见债主,面对披萨炸鸡大快朵颐,一生中既无一次尽兴极致的游泳,也无一次毫无顾虑的狂奔,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一生皆是这样一张苦于生计的表情,既不合群,讲话也不好听,自始至终耷拉着脸,吃东西怕也是一股旧棉絮味,活像是只郁郁寡欢的猫。
姑且叫他猫保安。
“快看,琤然快看,猫,苦大仇深的猫,郁郁寡欢的猫,愁容满面的猫,耷拉着脸的猫。”
我指着保安,朝着琤然大叫道,不知不觉笑声从我喉咙里涌出,也可能是从别处——从湿润的眼睛里,从嘎吱作响的关节里,从噗通噗通跳动的心脏里,从鼻腔里,从无数细胞里,全身心皆在大笑,来回颤抖。我破天荒地笑了,发至内心,油然而生,这事往后也值得炫耀。
如预料一般地,我们抢先一步跑到电梯中,电梯大得怕人,楼层按键多似火箭控制台,装着个夸张的液晶屏。死命地往关门键按,当真在猫保安拖着沉重漫长的身躯到来前,门先一步地严丝密缝关上了。隔着门缝,听见“喵呜——”一声怒吼,果真不讨人喜。
完全密闭的空间里,琤然和我大口喘着粗气,但不到一半就相视大笑起来,笑声挣脱了重力地往上浮。
“嗳,这么高兴的情况,在我的人生里还是头一遭,”我对着琤然说道,“以前没有的,今天之前的人生都活在雨里,唯独今天才算真正的活着。”
“我也是,”琤然说,“在瓶子外遇见能得开怀大笑的事,以前多半没有的,今天是特别的,讲老实话,独自一人闯进来什么的,想都不敢想的,要有个人陪着,翻来覆去想,能一起的只你一个,多半是你给了我勇气。”
“是吗。”我小声应答道,心中默默想,究竟是谁给了谁勇气呢?纠结怕是想不出来的,眼下只需等,到了塔顶,真相大白。
“嗳,有想过塔顶什么样?”我问琤然。
“不知道,”琤然说,“不知道,大概得有个高高的水塔,四周围着栏杆,雨水打在水塔栏杆上,啪嗒啪嗒,但绝不生锈,在雨中保持不生锈的诀窍很多。”
“再正确不过,”我说,“太多东西放在雨里就得锈掉,苦大仇深的猫也好,棉絮味的自助餐也好,包括一个劲往房间躲的我自己,大抵都已锈迹斑斑,整个结构变得蓬松松,怎么说,大概是‘空洞’,得找点东西填满的,瓶子也好,遐想也好,之后得看到的塔顶也罢,或者大瓣大瓣的樱花,总是得装点什么,否则得坍塌掉,坍塌了可不好。”
电梯在第五楼毫无征兆地停下来,可不是,机器这种东西,不是人,让人停止发至内心的行动得花费大功夫,而想让机器停下,办法多的是,只需让那猫保安往应急按钮上一按,再轻松不过就停下来,易如反掌。
“是没有这么容易了,往塔顶的路被封了。”琤然吐了吐舌头。
“恐怕是这样,”我说,“待会电梯门打开,来的就是大人物,这塔要是座宾馆,来的得是西装革履的经理,要是办公楼,来的就是文质彬彬的秘书,但西装革履也好,文质彬彬也罢,都不是什么好惹的对象,搞不好得闹到警察局,搅得满城风雨,第二天报纸头条登着再大不过的版面,用油墨印着粗体加黑的字,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两个精神病或者小偷大举潜入作为最高机密的塔,行为嚣张至极,无法无天。”
琤然忍不住笑出声来,接过话头说道:“也许来的不是西装革履,也不是文质彬彬,电梯门打开,看到一头熊挡在电梯门口,视线都给它毛绒绒的庞然身躯挡住,半点缝隙没有。”
“熊?”
“对,得是毛绒绒的,黑白相间,肩头扛着一杆竹子,宽大的熊掌不停往上摘着竹叶,丢到嘴里,像咀嚼烟草一样嚼。看了好半天,我们才找到它的眼睛,发现它看着我们,这时它停下咀嚼,拿竹子指着我们,一一扫过我们鼻尖,开口说话:‘你们好大胆子,一声不吭就闯进来,直直往电梯钻,猫保安拦也拦不住。’”
“然后我们说:‘我们是得到塔顶上去的,至关重要的事情,不去不行的。’那熊猫哼哧一喘气,说道:‘那上面去不得的,往上就是大海,天其实是一片汪洋,所谓天海,懂?雨是从那里来的,越往上越深,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水压大得怕人,只有些轻飘飘的水母,往外闪着荧光。’”
“巴布亚硝水母。”我说。
“‘是是是,’那熊猫继续说道,‘得是巴布亚硝水母,拖着白纱样的触手,成群结队,像场雪来着,靠近又是一片一片的雪花。水母围着一只大鲸,大鲸静卧在雨中,一动不动,原来在睡觉,现在上去可要打搅到它,惊醒的时候可要大吼,一吼便是一道响雷,哗啦啦劈到塔的避雷针上。’熊猫不断警告,然后我们就被熊猫衔在嘴里,叼着拖到塔外,丝毫不拖泥带水。”
我们谈笑着等待,得有了十几分钟,出乎意料的,电梯门没有缓缓打开,门外既没有经理秘书,也没有扛着竹子的熊猫。倒是液晶屏啪一下亮起来,露出画面来,是个看不见脸的男人,半脸淹没在黑暗里,只露出一张口,下巴胡须刮得干干净净,牙齿洁白,想必从不抽烟。
姑且叫他黑经理。
“嗳,琤然,”我看着琤然说,“讲真的,真心想去看塔顶?”
“那自然是的,再想去看不过了。”
“那样啊,我知道了,真心想看的话就没办法,他们不可能像关掉机器一样,半点功夫不费,让人停止发至内心的行动。”
我走到液晶屏前,往里面打量,想必对方亦在打量我,我看不清他,他看我可是一清二楚!
黑经理开口说话:“能听到?信号不是很好,电梯这东西,里面信号本是没有的,但任何东西,想做到方法还是不少,在电梯里接信号也好,随随便便往别人塔里闯也好,要是一念认为什么都没有可能,那可不好,世界就发展不起来,可不是?”
“那是,万物皆有可能的,往电梯里接的信号再良好不过,我们往塔里闯也再可能不过,虽然有些不厚道,姑且问一声,话语权这东西可有?允许问问题?约定可遵守?”我说。
“自然自然,你倒是对我胃口,话语权当然有的,不至于拿布堵上,约定也遵守,我做生意发家,再诚信不过,一诺千金,塔也是我建的,身份特殊,讲话再强硬不过,一言九鼎的,问题可以问,回不回答属我的事。但好歹在自家地盘,情理而言,我得先问问题,可合情合理?”黑经理说,整个人纹丝不动,我疑心那液晶屏中是座蜡像。
“那是,再合情合理不过。”我说。
“为什么往塔里来?这里既没有黑白相间的熊猫,也没有成片成片的樱花。”他问。
“想要往这里来,心血来潮的,情不自禁就从船上跳下来,喏,衣服也湿透,想要去塔顶来着,往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睡着的鲸鱼,满天的巴布亚硝水母,可知道?挺凶的一种,凶但好看,满天雪似的。——可以来点音乐?电梯里闷得慌,最好是德彪西,贝多芬固然好,但还得是德彪西,往外看,夜景给雨染得一塌糊涂,像幅莫奈的画,现在放德彪西的《月光》再合适不过。”
“音乐倒可以,这里也不是看守所,音乐得有,德彪西不错的,”黑经理说着,手往什么地方一按,音乐确实响起来,“但还是得多问上几句,往塔顶干什么,塔顶光秃秃,顶多立着根避雷针,霞光似的、好看的东西是没有的。”黑经理说。
“朋友想看,再重要不过的朋友,可理解这种意义?哪种话都能说的朋友,这种朋友,为她做什么事都不为过的。”
“懂懂懂,难得的朋友,一生中可能不会有几个,即使给达芬奇真迹也不会换的那种,无可替代。我以前倒是得有几个,现在不大有了,往后也遇不到,前几天还去参加他们的葬礼来着。——当真想去看塔顶?”
“自然是真心想去,已经给确定过了,”我看了看琤然,继续说道,“她想去,叫我陪着,以前能陪着一起做这种事的朋友一个没有,自然豁出命也得去看,即使塔顶光秃秃,避雷针孤零零,还是想去看的。”
“不会失望?期待这种东西,落空之后可比从高高的楼上直接掉下去还难受。”
“不大会,带着‘遐想’来的,用精致考究的瓶子装着,‘遐想’这种东西可懂?带着它在雨里走,既不会痛感无趣,也不会愁眉苦脸,拿着它,鲸鱼也好,水母也罢,是能轻易看见的。”
“遐想吗?可是个好东西,”黑经理豪迈地笑了几声,笑声颇有魄力,极其深邃,“那种东西,年轻的时候大把大把,年迈倒成无价之宝,当真得往塔顶去?放你们去也不是不行,得有条件,往后你们得成大人,逃不了的,人生中必有一劫,可懂?大人的世界,规则无处不在,那时再闯塔可要蹲局子。成了大人,一切东西都不是免费的,放你们上塔顶也是,得要报酬。”
“力所能及的都会做的,”琤然开口说,“毕竟是我们突兀地闯进来,能做绝对做到,不食言,塔顶也是特别想看。”
“成交,成交后绝不能反悔,”黑经理说道,电梯开始上升,黑色的液晶屏中,光线倏地出现,黑经理暴露在光线之中,原来是个头发半白的老者,身子硬朗,背丝毫不驼,留着白胡子,像是白兔的一撮毛,慈眉善目,精神矍铄。
“会来之后得告诉我,你们看到了什么,我老了,遐想差不多干枯殆尽了,看完之后告诉我吧,这算是报酬。”老经理说。
电梯向上,塔顶触手可及。
琤然高兴地哼哼起来,她摘下脖子上挂着的遐想,雪白的脖颈,她让我低下头来,便把瓶子挂到我脖子上,链子垂下去,贴紧我的胸口。
“送给你。”琤然说,笑眯眯地将身体靠在我旁边,随着音乐轻轻哼起来,音乐换了一首,还是德彪西,《亚麻色长发的少女》。
她伸着细长的指尖,一下一下敲击着我胸口的瓶子,随着节奏小声呢喃:“鲸鱼,水母,鲸鱼,水母……”
叮当——!一种飘渺的声响,电梯门打开,我捏住瓶子,琤然牵着我走出去。
雨还是哗啦啦下,不停歇,天空果真是片一望无际的海,往下蔓延伸出无数的枝、无数的根,枝是根,根是枝。
我再也忘不了那天的场景,稀松平常的,光秃秃的塔顶,雨满天散落,碎出一地的钢琴声,没有沉睡的鲸鱼,环绕着它的水母,往瓶子里极力看去,仍然看不见,雨依旧是雨,依旧阴沉沉,依旧像只苦大仇深的猫,可总有哪里不同,确实有哪里不同。
“我还以为会更美一些,更不同寻常一些。”我对着琤然说道。
“怎么样的呢?”琤然也睁大着眼睛,望着这场大雨,近距离的大雨,雨水刚刚从天海里决堤而来,倾盆瓢泼。她的眼睛映照出雨来,像块宝石,将世间之于都融入了里面,雨的宝石。
“我原以为我们一上来,雨就破天荒地一扫而空,太阳露出脸来,久违的朝阳曙光。从此城市就不再雨,不再有苦大仇深的猫。”
“那是不可能嘛。”琤然笑了笑。
“当然,我知道,”我说着,把瓶子放在眼前,瓶子上了釉,不透明,可现在能看穿其中,我透过瓶子看着雨,说道,“我知道的,现实就是这样,你对它哭,它只管雨,你对它笑,它依旧雨,改变不了的。雨雨雨,世界不会将就你,迟早我们成年,经历那一劫,天气依旧是天气,生活处处扬舞灰尘,雾再厚重不过,似乎感觉无趣。这种时候嘛,换副眼镜,你只管看,那是雨,怎么就不能是粉红色的雨,冒着淡蓝色气泡的雨,换种看法就好,看法得有很多种的。”
“那是当然,所以要有瓶子,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瓶子,或空或满,盛装遐想,盛装幸福,盛装天真,装得多姿多彩,像杯分层的果汁,往后再怎么磨难,都灰暗不了。”琤然说道,双手比出照相的姿势,咔嚓,这场景记录到她心间,装在心里的瓶子中,小心翼翼地盖上塞子。
我们在塔顶坐了很久,老经理送来果汁,果汁分层,五彩缤纷。我们喝着果汁,耳边响起钢琴混杂着雨声的低语,聊着很多东西,喜欢的歌、考究的瓶子、苦大仇深的猫、巴布亚硝水母……一直到日出,从雨中缓缓升起一轮橘黄,像个融化在水中的蛋黄——倒映在天海中的日出。
“往后可有打算?”我问道,指关节轻轻敲打着手中的瓶子。
“想要把新的瓶子装满,装各种各样的东西,你呢?”琤然说道。
“我吗?”我深吸一口气,湿润了肺,“往后想看樱花,无论如何都想看樱花,连成海的樱花,花瓣不断落下、下落、落下,跟下雨一个样,各种各样的樱花。嗳,看樱花很好,一个人去终究有些孤零零,在樱花们面前寡不敌众。”
“嗳,一起?”我说。
“好啊,”琤然站起来,“一起去,得请我吃一顿上好的料理,配上奈良产的樱花酒,在樱花树下大饱一顿。”
“约定好了,约定好了绝不能反悔。”我说。
我躺在天台上,光秃秃的塔顶,雨点往下落坠,樱花向上飘浮,往后得遇见樱花色的猫,吃的料理绝无旧棉絮味,房间也得漆成粉红。
从前是灰暗暗的雨,我在雨的国度不断徘徊,往后得做个隐约的梦,梦中得是樱花、鲸、塔,最终都化作琤然的样子,往后是两个人,两个人在一起,是绝没有无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