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晚饭时间刚过,林府就在一阵喧闹中陡然安静了下来,我从林祐深的书房里悄悄往外看了一眼,竟是连半个人影也没见着,我这才想起,大概又是上元节到了。
几乎每年的这天,林府就会上演这么一出人去楼空的戏码,因为没了宵禁,大家常常都是从酉时出发,要玩到子时方归。
而我常年被林祐深关在书房里,这样的热闹于我,是没有丝毫关系的。
我曾经也跟林祐深哀求过:“大哥,你就带我出去看看好不好,哪怕一个时辰,不,半个时辰也好!”
他哪里肯啊,应付我的不过是他一贯常有的说辞:“你个三寸丁,就别出去给林家丢脸了。”
他板着脸的样子虽然我早已习惯,可心里还是忍不住失望。
手里的书卷此时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我托着下巴在窗边发呆了片刻,终于还是做了个大胆的决定:我要逃出去!
反正他们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想来不会被发现,如今我也已到了及笄之年,为自己做一个决定,应该不过分吧。
不过对于我来说,逃跑这件事还是有些困难的,我自小就不怎么长个,长来长去,也就个四五岁孩子那般大小。尤其身子还弱,稍经风雨,就风寒不断,时不时还冒出个心疾,能活到十六岁实属不易。
我是顺着墙角边的垂柳爬出去的,好在身子轻盈,垂柳丝毫没有嫌弃我,下去的时候,倒有些波折,是脸先着地的,当时我只想着自己总算是出了林府了,心里一时高兴,也就忘了疼,只胡乱抹了把脸,就朝人群奔去了。
我没敢走多远,就在林家附近逛了逛,就这也还是被拥挤的人流带过来的,我看见河边有不少人都在放灯,于是几乎用上了吃奶的劲儿,才从人流中分离开来。
可是我没有灯,只能远远地看,一个好心的老妪大概见我可怜,将自己篮子里的花灯送了一盏给我。
“放完了灯就去找你家人去吧,今儿人多,小孩子家家的啊,不要乱跑。”
显然是将我当成孩子了,我并未解释,冲她笑了笑,一蹦一跳就去放灯去了。
许愿的时候,我为难了好一阵子,因为我的愿望实在太多了,希望能长高点,希望林祐深不要再关着我,希望大家不要再叫我“小巨人”……
最终,还是一个都没许成,花灯也没来得及放,一群孩子在我身后指着我笑:“你们看,谁家的小野猫跑出来了,真脏啊!”
我回头的时候,有个孩子就来推我,我哪里躲得过,只在被花灯照得透亮的河面,看见了自己满脸脏污又惊慌失措的倒影。
不会水的我只能在河面拼命地扑腾,我喝了好多水,肚子应该已经鼓起来了,因为我听见岸上的人都在说:“你们看,像不像一只青蛙?”
只有青蛙的肚子才会鼓鼓的。
算了,青蛙就青蛙吧,总比林家的二小姐要强。
2.
就在我快要变成真的青蛙的时候,有人扑通一声跳下了水,很快,我就被人夹在了胳肢窝下,平平稳稳地往岸边游去。
哪怕是在水里,哪怕肚子都快要被撑爆了,可我依然清晰地闻见了那人身上的桂花香。
林祐深喜欢桂花,房间各个角落里都是桂花,连带着衣裳也被熏染,仿佛就连呼吸都是香的。
要不要这么惨呢!逃跑,落水,这么狼狈的样子,居然都会被他撞见,估计他的戒尺又要开荤了。
但这一次,他却并未打我,回去之后,他拿了干净衣裳让我先换上,等我换好时,房间的桌上正放着一碗冒着白烟的姜汤。
“喝了。”
他瞪着眼睛看我,眸子里像要烧出火来,这明明是要揍人的节奏,可今日的戒尺依然放在他的案上纹丝未动,我也不敢多问,端起姜汤来就是两口,然后放下碗,低着头不敢看他,因此,我看到了他脚边正在蔓延的一滩水渍,他自己竟连衣裳都没换。
“大哥,别着凉。”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应,再抬头时,一大坨凉冰冰的膏药就砸到了我脸上,大概是那会儿从墙头掉下来时摔的,可直到现在我才觉出疼来。
我忍不住哎呀了一声,他的教训便一字一句地从我头顶炸裂开来。
“三寸丁,谁给你的胆子逃跑的?你是想摔死自己还是淹死自己?”
所有的人都叫我“小巨人”,只有他叫我“三寸丁”,一样带着嘲讽的意味,可我却觉着后者更加可爱些,所以,此时此刻的我,貌似还有些享受他这种类似关心的态度跟语气。
但转念一想,关心这个词用在他身上,委实有些不合适,林府中的人,大多看不起我,但最多也只是敬而远之,偶尔嘲弄几句作为消遣就罢了,可他就不一样了,不仅囚禁我,还动不动就打我骂我,我虽然是长得像个孩子,可毕竟都是十六岁的姑娘了,那么大的戒尺打在我屁股上,我不疼死也要囧死。
话说回来,他今晚的态度又实在反常,姜汤、伤药也就算了,他竟然没有对我动手,或许,家里人都不在,他打了也没人围观,所以觉着无趣吧!
其他的惩罚却是一点没落,当晚他便将一摞子书堆到了我的身前。
“一个月时间,给我背完,每日还要上交一幅画作。”
我抬头仰望着那一摞子书,好像跟房顶只差了三个拳头的距离,连我无言的叹息声都无法飞跃过去。
他冷冷的声音用从书后传了过来。
“以后再不听话,我定打折了你的双腿。”
我的膝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说出来的话,向来都是算数的。
所以我丝毫不敢怠慢,开始埋头作画读书,有时候我也在想,我之所以长不高,会不会就是因为被他连打带吓才造成的呢!
3.
一个月的时间,我掐着点完成了任务,我多想在他面前邀一个功啊,比如放我半天自由,或者吃上一顿好的,可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件绝无可能的事。
别看他生得人模人样,却惯会做些鸡蛋里挑骨头的事来。
果然,就在我交上最后一幅画作的时候,他沉着的眸子渐渐就眯成了一条缝,凌厉的目光就从那双缝隙中投射出来。
“你来说说,画的是什么?”他的食指点在纸上,发出一阵急躁的咚咚声,我的心仿佛也正跟着那频率跳动着,忙小声道:
“鸳,鸳鸯啊!”
他沉默了,胸口起伏得厉害,浓烈的鼻息带着阵阵桂花香直往我头顶飘,我却丝毫不敢动作,这整个过程对我来说,简直就像是被行刑的人在临死前那片刻的等待。
直到他开口,我才骤然放松了心情。
“一派胡言,鸳鸯就这么小一只吗?我看你画的就是只鹌鹑!你压根儿就没见过鸳鸯,乱画些什么?以后,不许画鸳鸯!”
起码还能骂人不是,而不是直接置我于死地,或者打断我的双腿,我不得不在心底庆幸了一番,可事后又实在觉得委屈,我明明见过鸳鸯的好嘛!
有个人在我六岁那年就一直跟我保持着飞鸽传书的通信方式,这些年我之所以能抗住被所有人冷眼的压力,大多来自于他给出的心灵安慰,换个方式来说,他就是我最靠谱的倾诉对象,这人嘛!不管受了什么委屈,说出来就好受多了。
至于那鸳鸯,也是他画给我看的,我明明就是照葫芦画瓢给搬到纸上的,可是林祐深竟然说我画小了,他挑骨头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偏偏我还不敢顶嘴。
于是,我便将这满腹心事又写进了信里,寄给那个跟我通信的人,他很快就回信道:
“不气不气,他这是羡慕你的画工比他好呢!”
他还说道:“以后你要是受了委屈,就抬头看看天空吧,月亮上的那个影子就是我,我正在想办法,给你摘一颗最大最亮的星星呢!咱们祐言是这个世间最值得拥有星星的人。”
他的安慰对我来说出奇的有效,因为只有他会叫我的名字,只有他会想着给我摘星星,我感动得有些想哭,忙低下头去给他回信,信中称呼的那一行里我写道:摘星星的人……
4.
三月刚刚开始,风渐渐暖了人间。不少花也都开好了,我有幸在林祐深的书房里见过几次,有时是娇艳欲滴的牡丹,有时是热情似火的桃花,还有些我叫不出名字,总之是姿态万千,一路开进了我的心底。
我便开始在纸上临摹那些花儿,画得好的,统统寄给了“摘星星的人”,我想在这个世间,也只有他才会欣赏我的画,而不是被某人说成是,鹌鹑一样的鸳鸯。
花儿快要开败的时候,大姐林祐夕在家里开了个春日宴,一帮子生龙活虎的少男少女都聚在林府,围着凉亭里的石桌,你一句诗,我一口酒。
那酒肉香味扑鼻,透过书房的窗户缝隙一丝一丝往我鼻子里钻,我忍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于是打开窗子,踮着脚尖悄悄往外望,谁知,却跟前来寻找林祐深的大姐撞了个正着。
“我哥呢?”
她穿了件鹅黄色的裙衫,站在满园的新绿当中,冷着面色问我,我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只将羡慕的眼光暗暗打在她的身上。
她长发及腰,酥胸半裸,肌肤在阳光下几近透明,俨然就是一朵怒放的美人蕉。
但我没敢去瞧她的脸,她同林祐深是双生,板起面孔来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这不禁让我心慌。
大概见林祐深不在,她转身就要走,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就转过身来对我笑了一下。
她从来不对我笑的,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脊椎骨有些发凉,果然下一刻她就吩咐我道:
“小巨人,你过来,我们还缺个倒酒的人。”
林府家丁百余人,哪里就缺个倒酒的了?她不过是想利用我的缺陷,好给她的那帮朋友烘托出一番愉悦气氛罢了。
此时此刻,我倒希望林祐深那个家伙在我身旁,打骂也好,责罚也好,总归只有他一人能看见,而不是被人当作玩物一般看笑话。
可林祐夕已经替我打开了书房的门,高抬着下巴就站在门口等我。
我跟在她身后走到凉亭时,众人的目光差点都没顾及到我,还是林祐夕热情地替我打了招呼。
“你们看,我将我们家的小巨人给带来了,我也是看她整日被我大哥关得可怜,放出来给透透气儿。”
说得我好像是一条狗一样,她的那些狐朋狗友竟也跟着附和,我没有抬头,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觉得一声声笑言当时就变成了针尖直刺向我。
他们又让我倒酒,我接过酒壶,费力地踮起脚尖,却还是够不着那石桌,我的小胳膊伸在半空晃呀晃,顿时又一阵哄笑铺天盖地而来。
他们见我这般,果然开心得要死啊!
就在我僵在原地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时候,笑声突然就停了,我感觉身后出现了一抹浓影,高高地覆盖在我的影子之上,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一只修长的手,就将石桌上的酒杯递到了我的手上。
短短的一瞬,我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桂花香。
心里有些惊喜,还莫名夹杂了些委屈,可直到下一刻,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是万万不该有的,林祐深他根本就不是来帮我的,而是来给他们帮腔的,他要同那些人一起,将我当作玩物来看我的笑话!
我听见他丝毫不带情感的声音从我头顶传了过来:
“既然这么爱出丑,那你就当着众人的面表演个才艺吧!”
他的语气跟平日没什么两样,可我却能够感觉到,他在生气,比上元节那天我从林府逃出去的时候还要生气。
以我多年总结的经验来看,平时不能惹他,此时万万不能惹他,我只好乖乖地,爬到了石桌上,就着他们的纸笔,开始作画。
5.
从我落笔的那一刻开始,我便再没听见任何声音,也不知是我画得过于认真,还是别人看得过于认真。
画好之后,我几乎忘了此时自己的处境,就跟平常一样,带着略微邀功的眼神去看林祐深,周围突然就爆发出一片吁气声。
这声音之中,或多或少是带了些惊叹的吧,就连一向都不带正眼瞧我的林祐夕,也都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神色,那林祐深呢?他会不会也夸一夸我?
然而还是我自作多情了,他当着众人的面,将我的画揉碎了丢进一边的草丛里,只冷冷丢下一句:
“今天的晚饭不用吃了。”
说完,还用力一脚将我踢倒在了地上,嘴里骂道:“滚回你的书房去!”
看,我不长个,果然跟他脱不了干系。
回到书房之后,我听见院子里又闹了起来,侧耳听了几句,他们竟是在研究我的画。
“明人不说暗话,你们家这小巨人,画工确实不错,就拿这一朵鸢尾花来说,啧啧,用活灵活现来形容倒显得有些粗俗了,我只觉得,看上去的第一眼,就仿佛觉着是沐浴在春风里一般。”
“可不是,这画作色泽饱满,笔墨横姿,没个十年八年的功底,是画不出来的。”
我心底的骄傲顿时就溢满开来,被林祐深关了这么久的书房,看来也不是一无是处。
正得意之际,林祐夕娇横的声音就一声高过一声了,很显然,她原本是打算让我在众人面前难堪一番的,谁知因为林祐深,反给我抬举了一把,倒叫我的风头盖过她了,她又如何能甘心?
那些人被她三言两语赶出了府,我听见林祐深正耐着性子在安慰她:
“你拿自己跟那个三寸丁比做什么?这是能比的么?”
林祐夕依旧不依不饶,哼了一声又开始埋怨:
“我看大哥就是故意的,你天天将她藏在书房里,早就知道她的斤两对不对,今儿你叫她在这么多人面前献艺,不就是为了让她的风头越过我去么!”
“你是我亲妹妹,我还能向着她不成?乖,明儿大哥带你去春游怎么样?”
这才算是将林祐夕哄过来了,听着他们远去的脚步声,我忙铺开了纸,将今日的这一幕写进了信中。信写完了,始终觉得少了什么,我四下看看,发现林祐深还没来得及锁门,便悄悄溜了出去,在草丛里找到了那张被他揉碎的鸢尾图。
可惜了,已经皱巴的不成样子了,但好在还能看出个大概,我细心整理一番,将其小心翼翼塞进了信封里。
6.
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动身去春游了。
临走之前,我正在狼吞虎咽吃着早饭,林祐夕的头就从窗口探了进来,用一个略带深意,又有些得意的眼神瞧了我一眼,当时我并未体会到那一眼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直到半个时辰之后,我往茅厕里跑第三次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竟给我下了巴豆。
别说我为什么知道是她了,在这个府上,我吃的用的,无一不是她剩下来的,府上的人还美其名曰:勤俭持家!
她这是在报复我,赤裸裸的报复!
在他们结束春游回来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虚脱在去茅厕的路上了,也不知林祐夕到底给我下了多少,总之此刻,我双腿发软,两眼冒星,看见他们的影子都是层层叠叠的。
林祐夕在外面疯玩了一天,心情愉悦得很,路过我身边时,她十分轻描淡写地说了句:
“到底是身子骨弱了点,我跟你吃的明明都是一样的东西,怎么就没事呢!”
林祐深也没多看我一眼,看来,指望他们给我请郎中是不可能的了。
我只好自己熬着,心里祈祷这药劲儿能够早点过去,可直到半夜,我还是忍不住要去如厕,我几乎是爬着一步步往茅厕里挪的。
就在我以为我要死在茅厕里的时候,林祐深房间里的灯突然就亮了,在他身边贴身伺候的小斯急急忙忙地往外跑,不出片刻,就有个郎中进了林府。
林府此时也沸腾起来,我听到几个丫鬟在说,原来是林祐深被开水烫伤了脚。
好家伙,差点都折腾得满城皆知了,看来伤得还挺重,但最后一看,也不过就是块拳头大小的烫伤而已。
好在我也因此沾了些光,那郎中顺便给我开了些止泻的药方,我这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第二日,我给“摘星星的人”写信道:腹泻一天,力气散尽,你看我此时的字,像不像活蹦乱跳的小蝌蚪?
他回我的是:能在这种情况下还开玩笑的人,大概也只有祐言你了。
7.
经此一事,我便更加不敢招惹这林府的大少爷跟大小姐了,乖乖呆在我的书房,以笔墨为伴。
到了盛夏时节,天气闷热得不像话,林祐深也不愿出门了,整日守在书房里。
他命小斯每隔一个时辰就往房里添些冰块用来降温,这倒好,他温度倒是降下来了,我的火头却只增不减,日日看着他那张冰山脸,我连动都不敢动一下,稍微咳嗽一声,就要吓出一声汗。
那日他不在,我难得能够自在片刻,谁知林祐夕却突然横冲直撞地闯了进来。
她手里拿着一幅皱巴巴的画,气急败坏前来质问我:
“小巨人,你是不是背地里勾搭我哥了,不然他怎么会珍藏着你这幅破画!”
这话说得让我好生糊涂,她大哥也是我大哥,何来勾搭一说,我避都避不过来好吧!直到,我看见了她手里拿着的那幅所谓的破画,那分明就是我在林祐夕的春日宴上所绘的那幅鸢尾图,后来,被林祐深揉碎扔掉,我偷偷捡起来寄给了“摘星星的人”。
我的震惊并不比林祐夕少到哪里去,此时有两个念头在我脑中翻江倒海,第一个便是,林祐深早就知道了我的秘密,另一个,我不敢深想。
林祐夕已经拽着我的衣裳领子将我提了起来,可怜我像只任人宰割的小鸡仔,根本没有还手的余地,只能垂着头,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地面。
我猜她是想摔死我。
她早就想这么干了。
但好巧不巧,林祐深来了,带着满脸的愠怒,将我从林祐夕的手里一把抢了过去。
“大哥,你来得正好,你倒是说说,你没事收着她的破画做什么?我知道她不是……”
余下的话,林祐深并未让她有开口的机会,便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这下,连我都愣了,虽然心里还夹杂着一些小窃喜,而林祐夕当场就哭了,捂着嘴呜呜啦啦地哭,金豆子一样的眼泪足可以证明那一巴掌到底有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