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彼于致福者,未数数然也。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从开篇惊世骇俗的鲲鹏寓言,到“小知不及大知”,再到“大小之辨”隐约点出主旨,最后此段,庄子神笔一点,以“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作结,道出了《逍遥游》的主旨。
1.庄子眼中的三类人
第一类:汲汲求取功名之人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此矣。”,那些人才智可以担任一官的职守,行为可以顺着一乡的俗情,德性可以投合一君的心意而取得一国的信任,他们自鸣得意,就像斥鴳一样。
前文写斥鴳讥笑大鹏,此处一句“其自视也,亦若此矣。”笔锋一转,直接从写寓言动物到写人,过渡可谓顺畅自然,天衣无缝。
庄子终身不仕,那些急于求取功名,自售庙堂的人,在他眼里,就和斥鴳一样无知。《史记》记载楚国大夫持千金前来聘庄子为相,庄子在小河边悠然钓鱼,头也不回地问:“听说楚有神龟,已经死了三千年了。楚王把神龟的骸骨精心保存,供奉在庙堂之上。这头神龟,究竟愿意死了留下骸骨,被当作宝贝呢?还是愿意活着,摇着尾巴在泥滩上爬呢?”楚大夫回答:“宁愿活着,摇着尾巴在泥滩上爬。”
庄子笑着说:“千金,固是重利;卿相,固是尊位。但你们没有见过祭祀用的牺牛吗?被豢养了几年,就被披上五彩绣衣,牵到庙堂宰杀献祭。到那时,再想做普通的牛,还有可能吗?你们走吧,不要污辱了我!我宁愿在污泥之中快活游戏,也不愿意被君主役使。我终身不仕,以快吾志。”
第二类:虽忘名,但未忘我之人
“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于世,未数数然也。”宋荣子不汲汲求取功名,他能做到整个世界都夸赞他却不感到奋勉,整个世界都非议他却不感到沮丧。他能认定内我和外物的分界,辨别光荣和耻辱的界限。
宋荣子没有急于用世之心,对于那些自售庙堂之人,“犹然笑之”。宋荣子之笑,与蜩鸠、斥鴳讥笑大鹏,有区别吗?虽然能分辨自我和外物,能宠辱不惊,但“斯已矣”,仅此而已,还是有我和外物之分,有荣辱之别,只不过能守住一个心,不被外物所扰,不为荣辱所动。憨山在《庄子内篇注》中说,宋荣子“虽忘名,未忘我。”
“虽然,犹有未树也。”虽然这样,他还是有没有树立的。这句话很值得玩味,世人眼中,建功立业,是一生所追求要树立的,而庄子不求用世之虚名,那他要“树”什么?
第三类:虽有神通,但仍有所待之人
“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列子乘风而行,轻巧极了,过了十五天而后回来。常人眼中,列子能乘风而行,已是神通广大,庄子也说他“泠然善也。”但虽有神通,却依旧要倚待风,所以庄子接着说“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尽管列子不用脚走路,相比常人,形体获得了极大自由,但还是要倚待外物,还是有一个肉身。这和我们现代人以车代步是一样的,虽然用车取代了双腿,但终究还是离不开车,很多人没有车哪里也去不了。倚待车,也就被车所束缚了。
列子虽能乘风而行,却依旧形骸未脱。形骸在则没能忘生死,不知死生是天意,不该有所系念,所以不能“以游无穷”,只是“旬有五日而后反”。
2.庄子的无待
讲完列子“犹有所待者也”,接着庄子阐述他的核心思想了——“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若能顺着自然的规律,把握六气的变化,以游于无穷的境域,他还有什么要倚待的呢?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乘”和“御 ”都是顺应,不自我造作,就是老子的“无为”,顺道而为。“天地之正”,即天地的法则,人要效法天地的法则行事,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说到底,万物都是道所化生,存在于天地自然之间,都要依道而行。“六气”指阴、阳、风、雨、晦、明,“御六气之辨”,是顺应六气的变化而“化”,就像鲲“化而为鸟”,然后顺着“海运”的力量徙于南冥。
人能顺着大道去为,去运化,便能“以游无穷”,因为道是无穷无尽的,这和前文的“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相呼应,也棘的回答“无极之外,复无极也。”紧密勾连。读到这里,不免感叹,庄子真是千古奇才,看似不着边际的卮言,细细品读之后,才觉浑然一体,仿若天成。
“彼且恶乎待哉?”庄子一问,似天空一声响雷,震醒无数无知小知之人。还需要倚待什么吗?是自我的那一点点的少得可怜且不堪推敲的认知?是自我的肉身,亦或是其他任何人、任何东西?还是世俗的标准?.......所有这一切,离道甚远,都是遮障。凡所待的,都是束缚的,人被困在狭小的角落里,如被困坳堂之水、榆枋树间、蓬蒿之间,哪里还谈得上以游无穷的逍遥?
3.无己、无功、无名
“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是庄子的核心思想,也是《逍遥游》的宗旨。
为何庄子在讲完“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辨,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之后,进而得出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结论?
“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就是顺道而为,与道(造化和造化化生的万物)为一体,所以能无所倚待,才能“以游无穷”。世人都难以与道一体,不能顺万物之性,归根结底,都在一个“我”字。
世人有我,就有自我的封界,将自我和外物对立起来。世人以我的标准看待和衡量万物,所以有产生好坏的区分,同时也被外物所牵制和束缚。庄子看到世人的封界和世俗的绝对标准,都是“我”所造出来的,如同作茧自缚,所以要世人去除自我。“无己”,也就没有了自我的封界,自然没有了我的衡量标准,顺着万物之性,与万物互通根源,便能觉我之外的万物都是自然而然。
如此,人能“无己”,又哪里来的功和名?另一方面,要想“无己”,首先要超越功、名,能“无功”、“无名”。
“无己”、“无功”、“无名”的“无”,不是没有,不是不为,而是忘,是超越。如果说“无”是没有,就是一无百无,终归落入到一个有限之中,这和汤“上下四方有极乎?”,棘回答“无极之外,复无极也。”是一样的境界。如果棘回答“无极”,就落入到了答案之中,是有限的了。所以这里的“无”,是无限趋近于无,不断去除,不断超越。毕竟,道只能无限趋近,永远也无法达到。
4.什么是逍遥游?庄子要“树”什么?
为什么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是《逍遥游》的宗旨?什么是逍遥游?
没有我,则自我封界消失了,人存在于天地之间;没有我,则物我的对立消除了,万物与我为一体,万物之性都是自然而然。
再回到宋荣子,庄子说“犹有未树也。”庄子要树什么?
人能“无己”,最终能“用其光,复归其明”,本身的智慧显现。《金刚经》里说“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修一切善法,即得阿罗多罗三藐三菩提。”人能无己,则能明“一切法皆是善法”,能得阿罗多罗三藐三菩提。人能无己,则能与道一体,“以游无穷”,是为逍遥游。这是庄子要人树立的。
人人都执着我,守着自己的认知,去认识世界,却反而被遮障,见不到世界的实相;人人都执着肉身,为了肉身能逍遥自在,拼命追逐外物,可结果却反而被物所束缚,丝毫得不到逍遥。看似都是悖论,可只要一个“无己”,便能无待,反而能树立,能明,能逍遥自在于天地之间。这个世界很玄乎,很奇妙,却也很简单,老子说“反者,道之动。”人能迷途知返,顺道而为,则莫若以明,以游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