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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君,请你们替我想象那样一间潮湿的出租房,就在荒芜了的林海原上——曾经属于我们的怪圈般的城市环中的某处郊野。就在苏穆契山脉的北面的那些日子,而那些日子确实已经过去很久了……
你一定会抱怨它昏暗,逼仄,一年到头不太照见好太阳,唯一温暖的时刻,可能是在冬日,在窄小的阳台上放一把靠椅,不声响地躺着,静静观望废墟的城址和地平线相切的高原绿意上,巍峨的苏穆契山背晶莹遥远的雪光。
如此简单,诸君,我哀伤地请你们替我追忆那样的一段年月,就在某幢我们记忆中已破败了的复式公寓,无数的外露的白色水管缠抱着那间207室,凭它那过于狭窄的花格阳台,所拼命替人咽下的一方喉咙大小的阳光。你看见的是一种和毛呸房无异的粗糙内室——地上简单地铺着一层月光般膨胀的石英砖,上面放了一卷薄被褥。满地有并不均匀散落的饭袋、瓜子皮、隐约的油渍,和某种色泽奇怪的饼干星子,有时,或有几截蜘蛛断腿一样的生米线,积木一样地摆在地上……在这块火柴匣里,它们努力地想拼出什么规整的图案,依靠它们并不明显的生命迹象,去做出一种遗留的倔强的生活的呼吸,你笑起来,好像可以闻到大多数街头零散餐点的那么几丝气味,你想到一个慵厌的主人曾称得上努力地打扫过这一派狼藉,但他不尽意的除扫工作只带来了一种秋风宕叶般的杂乱。你遥望群山似地瞅着这个房间,好像看见一种“城市田埂”,你开始想这样一副场景:一个赤膊汉子从一个肮脏的蓝色水桶里摸出一块滴水的抹布,把它用力拧干(你还能一直听见滴水声、肮脏的灰色水珠落入蓝色水桶深处发出哭一样的嗒嗒响儿)后汉子就用它盖在某块“不尽人意”的地板上,随后,像犁地的牛一样,汉子弓身,推着抹布一路擦拭过去,有些随意摆着的箱子像醉树一样被他撞开,一个白色的易拉罐“扑”地被碰倒,哐哐哐地响起来,一种久远的中学幻灯片上工业蒸汽车的哐当哐当声开始疾驰入脑海……煤的燃烧的形象也在你的脑海里,阳台外的淡淡的太阳洒在他光滑的背上,你忽然记起年轻时候的地理书上写的“桑基鱼塘”,想起犁地的姿势,和一条假想的包头鱼的滑溜溜的脊背……
我离那种日子真的已经很远了。可那种蜗居在我年轻时候的城市“垃圾圈”环区上,是很容易租得的。
唯一的电器是一只矮脚冰箱,孤独地摆在霉暗的角落,说是电器,可它已不通电多年了。在它的铁皮脑袋上放着一只电蚊拍,和三只去味的青橘子……
请你再替我想象这种寓所的主人,他也许会以一种散漫不羁的高隐形象——裹着宽袍,一只不明原因而震掉了秒针的电子表随意地被他揣在兜里——浮现在你的脑海里;或许,你想到的只可能是一个满身酸臭的无赖汉,他脸上的皮肤干褶,像风化的枯石片一样剥落……太多了……好像几个野孩子在你头发里撕扯,揪你耳朵,让你把所有或怪诞或正派的形象都想尽了……才开始瞭望那只以算数般的精细电子件构成的物品(它的外壳透露着一种不可质疑的几何弧度美)
是的。你注视的是一只很古老前被称为“便携式磁带放音机”的东西,就放在这个阴暗房间的一个较为光亮的部分,放在被子枕头的旁边。是的,你又细细咀嚼了一遍刚刚那个词组,很是精准动人。
你看它巴掌大的一块,磁带盘翻盖上细密的好像绣花针眼一样的音孔,你忽然会想起曾经那一代(你也不知道他们逝去了到底多久),把这件电子产品叫做“随身听”,你咽口唾沫,对自己说你更接受这个称呼。
好吧,随身听,只是,这静静地放在冰凉枕头上的一只,它的金属外壳已磨损,汗蚀地发白,好像已被闲置了无数个无聊的日子。有一卷开膛般外露着磁线的盘带正别扭地塞在里面,你观察那放音机器顶端的几个硕大的排键,心里感到一种畏惧。
我坐在这样的一间出租屋里,四壁空空,阳台帘没掀,外边还有依稀的夜雨声,黎明兴许已在慢慢地到来……
冰箱上部臃肿的铁皮脑袋泛着一种幽魂般的光,空气中是一种肮脏、冰凉的牙齿不断的打颤声……
从二点一刻以来,我一直听见外面有一种巨大、断断续续的哀嚎,隐约还夹杂了不同程度的几次枪击声。我赤裸上身坐在褥子上,后背发烫,下身穿着一条厚重的棉芯裤,好像从昨夜睡下时它就一直依附在我腿上。
我抬头看黑暗的天花板,恍惚看见一把细小银勺子在我眼睛前面乱晃,让我目眩起来,我定神看,发现那只暗灯罩里死蚂蚁的火药屑一样的尸体在不停蠕动,如同人皮肤上的黑瘢在向一个癌变中心不断聚集。
怀里的电子表“吱”地响动了一下,我把疲倦的视线转移到掐亮的半月型表面上,几个很规整、严肃的数码条块跳入疲倦的眼睛。脊背发寒,我随手从被褥里捏出一件温暖的羊毛衫套上,又费劲地将它捋平,忽然感到静电在我的手指死皮上戳痛。枕褥另一侧的老座机突然响了。
冰箱里的半烧杯碘酒,好像传来咕嘟咕嘟液沸的声音——一种吞噬般的嗦嗦吵闹。
我抽开冰箱门,一大瓶干洗酒精掉了下来,我又一把抓起它将其丢了回去,储物腔深处传来一声痛苦的碰撞,我利落地叩上箱门,把手里那只冰冷的表撇下,攥起了放在一边的随身听,让它顺利地滑入我的棉芯裤口袋——这让我想到一种鱼的姿势、滑溜溜的舌头的姿势、痒感、湿润感、冰凉而麻的知觉……
我挪动起来,以那种塑料酒精瓶永远无法想象的扭曲程度,以点地的脚掌为支点,将半个身体别扭地通过轴身支起来,勉强转为站立的姿势靠向门边,打开那扇幽幽的障碍。
好像托举一颗橄榄球?忽地,座机不响了,顶头上的红灯无力地闪烁几下,最终熄在黑暗里。
我愈发觉得那信号红灯像一种窥探的兽眼,脑海里蓦然闯出一副冰冷的图景——几个看不清面目的女子,肩担一篮子青石榴,笑呵呵地在古城的石板街上飘着,那石板路是殷红的,刚被屠宰铺的猪血洗过,新鲜,嫩红,像迫降了的春天下坠而擦过街衢,肚皮被嘶嘶划开——那种绝望而凄异的撕裂声音和声音底下的某种颜色——我的生命中一种陌生的知觉,仿佛隔着一块滚烫的肚兜红纱,被一股奇异的烟缕熏燎着,我的脸正极速发红……
记忆里从未有那种地方存在……楼道的冷风涌上来,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在开着的门边站了好久,四肢饱蘸了冷空气,铁一样。我观察这一副门框,铝材嵌到泡得发软的浆灰墙里,好像一种特殊的锯齿,只是啃,只是露着潮湿的锈,我也像一把金属队伍的钉耙,只是在原地板抓着,只是不说话,为了某种令人疑惑的原动力——站在狭管的楼道,就像趴在一只海船的腥舱里。朝下边看去,几只线路外翻的电表箱巨物,剖猪一样地挂在墙上,黯黄的表盘光像一种来自深海的鱼鳞色,空气中翻上来一股封装胶带的臭味——我知道那种黄色的油胶带,以前,电工们总是拿他们裹跳脱的电线外皮——那东西总是让我想起黄咖喱,胃部一阵恶心。
我好像只是在等待,但是只知道自己不属于这里,不应该这样站着。等待的尽头有些什么?我只是不知道。
一阵咳嗽声从那深邃的“海底”传来。一束光线奇异地扭动,有种仓皇失措的样子,但是又感到光线的来源一定是一双相当急迫寻找着什么的眼睛。伴随一阵厚重的靴子踩水的“咯吱咯吱”声,一个硕大的黑影出现在楼梯口,在一张巨大的黑色雨斗篷的遮盖下,我并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物体。只觉得是一只巨大的湿透了的黑鹰,慢慢地顺着楼梯向我逼近,一个梨般的灯球体竖立在脑袋上,那影子不抬头,我看清楚他头顶的是一只矿工帽,帽上明亮的探照灯——那巨硕的光让我想起了琉璃熔溃——往我脸上一顿灼烧。
“忒修斯!”一个苍老的声音震撼地响起,他爬上离我最近的一个楼梯转口,身边的铁栏杆像夕阳中的芦草,仿佛被那种探照灯的烧腾的光点化了。那老人呼喊着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他忽然跃起,直接跳过整整一大段楼阶,如一只陨石碎片猛地砸到我面前,撩起恶寒的气浪。
我的羊毛领子好像两块突然变得冰凉冰凉的软树叶,耷拉在肩上。
那只工帽上的灯泡——像一只沉痛、燃烧的眼睛,直勾勾地顶着我的脑袋蒸煨,我难以自制地发晕,眼球似乎就要被燎瞎了,忽听“啪哒”一声,那老人掐灭了帽子一边的开关,他钢铁一样的面孔浸在黑夜里,衬着楼道天井的月光,我看见他下颊胡须上的雨水正不住地滴着,他的脸上没有表情,是一副很淳朴的难前居民的模样,让我感到一些亲切感。
“有一说一……”老人开口讲话,满嘴的腥味弥漫开来,我凑得有些近,脑子熏得晕乎乎的,我突然打了一个嗝儿,一股水苔藓的气息溢满了鼻腔。
“有一说一,我在打探暴风雪的消息。”他好像在自言自语一样幽幽地说,嘴皮像两张掉落的镲片,有一下没一下地开合着。
“暴风雪?”我抬起月亮结晶一样的双眼——尽管我已不记得自己的瞳孔褪色到了什么程度,会像杂牌啤酒瓶底的那块绿玻璃吗?或是会变成芦草色的廉价水弹?
我开始注意到他的眼球——全白而瘪,已经病坏了——我的额头淡淡地流了些汗下来,心中有些不舒服。
“糟得很。虽然这个区域还只是暴雨,但雪已经从海上逼过来了,我打港区那边过来,海岸的形势很糟糕,陆岛的老灯塔居然被风折断了,像糖纸一样剥落着剥落着毁灭了……工业区也很糟糕,雪暴已经从那里蔓延过来了,那里几乎要被埋平了……”
这话语说完,他忽然把他身上的那件黑色斗篷解开,露出了一块苍白裸锃的胸膛。
他无声、利落地把斗篷系在我身上,剩余的雨水从我两肩的面料线顺着滑下,我好像感到一只刚刚分娩出的潮湿的牛犊趴在了我的后背,我里面的毛衫瞬间捂湿般胀开,我好像在摩擦一个婴儿的身体——我把那件斗篷庄严地扶住,自己将扣子细细系好,老人似乎欣慰地笑起来,白葡萄干一般的眼睛里好像潮潮的,我有些讶异,似乎他在为了某种必然的仪式和传承。我的一生中有过无数次的传递和被传递,也许悉数是为了无聊的拯救和推怂,诸如我抢过匕首回刺一种触觉鼓囊囊的肉块物身?诸如,我从一双戴有冰凉酒精洗过的手套的手中落到母亲的手中了?是这些印象吗?我不知道。我也干脆地把斗篷系好,我寒冷的内部好像好像传出一种翅膀扑棱的声音来,我又掸了一遍斗篷上的雨水,这回,珍珠一样的水粒猛地弹跳起来,裹着的毛衫好像发出一种吃力的循环爆鸣声,很轻,我的赤手摩挲着黑色斗篷面,水痕逐渐擦匀,淡淡地蒸发掉了……
老人呼着细腻的蒸汽,上半身可能因为寒冷而发红,并且有一种越来越红的可怕趋势,“有一说一,不知道垃圾圈里面会怎么想呢。”
我陷入了沉思,裤袋中的随身听“哔”一声开始转动起来……我吓了一跳,老人铁青的面孔上好像颤抖了一下,他的身体开始弥漫热气……
我掏出随身听,这一过程有些许费力,我的手伸入那紧裹的棉层的时候,好像听见很多模糊的咒骂声,“谢天谢地,那是……”——“不会吧忒修斯!”——“如果是的话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当然,是对于我。”——“谢天谢地!”——我皱着眉头掏那个机器盒,抬头不耐烦地嘟囔:“什么……”我瞥见老人的身体苹果一样红着,我手不断地伸、不断地伸,磁带转动的摩擦声越来越清晰了,我摸到我大腿的某根棒骨,一直摸到我在厚厚棉絮层下隐约的膝盖形状,摸到胫骨、锥骨、大腿肌肉、逐渐好像又要碰到发酸的踝部了……我好像要把自己的半个身体折叠了,几乎整只手臂都要探入这个棉裤口袋里了,上肢开始压迫性地向一侧弯去,我像蹩脚的芭蕾舞者般歪倒自己的身体,我的牙齿咯咯响,开始骂一些粗鲁的话,老人好像低下身子,把脸凑上来了,“你别打扰,先等一会儿……”我几乎要踉跄着摔倒了,就从这个楼底转角平台一下子摔下楼道,我不断地伸入,并用右手把老人的怪脸推开……终于我摸到一个冰凉的东西——那个金属盒——我挪了挪手指把它夹住,那一刻,一种模糊的歌声响起来,充满了楼道。
我横着伸出胳臂,斜侧着扭动腰肢,整个人终于回归平衡,老人的上半身已经变成一派红浆果一般的猩色了,这时我开始注意那个带着磁带振动的特殊颤音的歌声:
“……
Why does the sea rush to shore?
Don't they know……”
这歌声缥缈地围绕着我们,我捏着那只古怪的随身听,它磨损的身体上,好像隐约有几道刻痕,我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字,只是这幽灵般的歌正从那艰难的磁带抽取声下传出。
“这是很老的歌了……”老人抬头,笑着说。
“艺术已经消失了好久了,科学也消失了很久,这是你的东西吗?你刻意把这歌留下来的吗?这也是很老的机器了……”
“这不是我的东西,或者说,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东西,我只是现在手里拿着它,其他的事情我不知道。”我攥着随身听,痴呆般地在黑暗里回应。
“这是很老的机器了……那么多年只有机器陪伴我们……艺术已经消失很久了……”老人的白色瘪眼好像激动地要投射出什么,他浑身颤抖起来,红胀的身体上蒸着的热气越来越密集……嘴边大团的热乎乎的水雾随着癫语喷射翻滚,我的面颊被浸得发烫。
我低头看他两圈轮胎皮般臃肿的湿裤腿,脚下是两只铁锭般的厚靴子,那短靴鞋头上居然生着两片白色的薄蘑菇,好像两叶乳豆腐。我思索着什么,打算问他一些他行程的由来,然而一瞬间,就在我要开口之际,那两只铁锭般的靴子忽然马脚一样飞起,先是猛地踩住我的右脚,我的右脚右数第三根脚趾咔嚓一下发出折断的声音,也许这一声还没让我的神经有做出痛觉刺激的准备,他的另一只脚已经飞越我大开的房门,重重地落在地板上,他象一样的身体随之撞开我,我一屁股砸在一旁,他通红的背脊已经伴随一阵风过,竖立在门内,我意识到他刚刚可能是做了一个大跨度的急旋,就像夏天的电风扇把我这只绿头苍蝇狠狠劈开——那是人体的急旋,这健美操一般的开胯摆动直接把我轰开了。
“安静点,往后退一下。忒修斯。”老人的脊背好像一种古老的法典拓印板,透露着一种威吓般的肃穆。
“你……你……”哐地一声,房门大关,我攥着手头的随身听,气得发抖,随即感到自己的脚趾钻心的疼痛。我蒙圈了,鸠占鹊巢?门像一块颔骨轻松滑上——我脑海里重复着刚才的影响,不信自己被老人架在了自家门外。
而且——我还赤着脚???
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天大的问题!我龇牙咧嘴地站起来,暂且把随身听收到大斗篷的浅袋子里,楼梯扶手像下泻的水那样滑落下去,我顺着扶手开始踉跄地走下,我巨声地哀嚎着,也许因为脚掌所接触的恶寒,也许是因为巨大肿胀的孤独,也许是一种无名的愤怒,我的热泪滚下来,泪水和我的身体好像都浸到黑夜的海的深处去了……
“Why do the birds go on singing?
Why do the stars glow above?
Don't they know……”
……
这颤抖的女子歌声还是不停地响着……好像一艘巨大的捕鱼船在我的上方宕浮。歪着,别着,倾斜而以一种角势俯冲,发出海似的鼾声,不断地抬高又抬高……
……那是什么菌落?
我忽然想起了一个地大的问题。
他的鞋头上的两瓣蘑菇花,好像在刚刚猛烈的撞击中脱落。飞在半空,还未完全落地,我那么一刻我注视着那两点洁白的、医用酒精棉般的菌落,它们好像在借夜风做一次永恒的飘拂。
那是什么菌落?
我觉得这问题无关紧要来着。
好像在二十年前。这城市还是完整的时候(怎么个完整法儿呢?是西区电影院还营业的时候吗?),当“垃圾圈”并未存在的时候,那是一个寒冬吧,我和祖父系了枪索,滑骨刀在皮袄内侧鼓囊着,踩着厚厚的积雪走向一片记忆中陌生的森林,黑色的针叶林海,我们费力地顶着风雪行进,我们好像停在了一个荒凉的甸莆?我看见一个锋利的印象——一把骨刀玩似地轻松刎开一层冻娑娑的钙土,我仿佛生来自那一刻起,具备了那种被不明的一切割开脂肪、肉理被迫打开撕裂、那种汩汩的血和冒溢的鲜热所激发的痛觉。
那时候我在切开的土层里看见了什么?我好像明明确确地看见了一些我必须要记住的东西,可是我无法记起。
祖父胡子上的碎雪一点一点脱落着,好像一把尖锐的松针落雪,他胡萝卜切面一样彤彤而冷峻的脸,好像是一张古老的照相馆的影雕版——一种飓风、细菌的印象(可这又算一种什么样的印象呢?当祖父的老皮带上的铜环都烂得断开了,他只是蹲在雪堆前剥一颗棉裘里藏着的干花生而已)
“你看着,”我听见他苍老的声音,“人类的肉和土地根本没有区别,对吧?有一说一。”
后来。雨落在春天的平原上。风暴也落在这平原上。
我似乎是在想着一件与我毫无关系的事般那么陌生,关于那次灾难的爆破,似乎是风传着一个旅行占卜师曾告诉城中心的“人物”们,在这片古老的苏穆契山原营建城市是一个愚蠢的选择,这座山脉中难以预测的雪暴里蕴藏着怪物和厄运,那东西会至死方休地毁灭人类的一切。
于是恐慌的内城“人物”,在二十年前那次雪暴触境的时候,对四环外的地区实施了惨烈的轰炸……
一场城市四环以外的全域爆破,连同我们的郊原区,在那年涤荡的风雪肆虐的夜色里“静谧”地毁灭了。
我做为那些为数不多的幸存者活下来了吗?
我活下来干嘛了?
黎明揭开铁般的烟霾和火药粉尘,一切都化为灰烬,我在被炸开的土层中看见了无数苍白的菌落……在我们的工厂废墟里也生着无数的白色菌落……好像一种凄凉的诅咒,在坍塌的楼房间,我站在那里干嘛来着?
他们叫四环以外的地方“垃圾圈”。
好像有很多手指指着我喊:“垃圾圈的流浪狗!垃圾圈的流浪狗!末日的流浪狗!……”
……有吗?
……只是……数十年断断续续的投机开发和重建,在垃圾圈上建起了供贫民租用的许多楼寓,我也住在这其中的一处……
……很多手指和我握手来着……“死神游荡的地方……”
“死神游荡的地方……”我跟着念了一遍,觉得这名词精准而冰冷,咽了一口唾沫,好像暂且接受了这个称呼。
我此刻注视着我的脚掌。
它们像两个蛙蹼,颤抖地贴在水泥楼梯上。右数第三个脚趾看起来红彤彤的,僵硬而痛。
“……Why do the stars glow above?
Don't they know……”
我在那虚幻的女人的歌声里,一心要匆忙地下楼去,但我并不懂下边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解决我的脚趾问题。
扶着楼梯痛苦地往下的时候,有那么几秒我在思考一个生物学问题:生物体大量元素有:碳氢氧氮磷硫钾钙镁。水分子最多无误,去除水的话就是蛋白质了。
然后我的脑海里是一盏液态流动的白色蜡烛油——我觉得那种倾斜的姿态很美,好像是在我幼年一个停电的夜晚,我躲在厕所角落,看见纱窗外的盐月亮在闪动,狗皮一样白,膏药一样的一截,我那时特别厌恶那尾月亮,好像觉得它窥探了我的一切秘密,它是那么地亮,胜过白炽灯剌人眼的光,像是蕴含着一种生物学的聚焦——那时年幼的脑壳里真的就这么蹦出“生物学”“聚焦”这字眼来。
歌声停了。
我拿出我的随身听,它好像有些异样,怪异地响着,窜出一种诡异的胶带打卷声,它沙沙地震着,大块的按键一侧,开始有一只细小的红色指示灯“滴滴滴”地闪烁起来。
我把它凑近耳边,听到一个熟悉而虚弱的声音。
“喂,听得见吗?”我知道,那是老朋友J的声音。
他像鱼嘴吸水一样地嘟囔着:“有一说一,我听说暴风雪快到垃圾圈了。你那里怎么样?”
“J。”
我平静地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继续慢慢地踱下楼,顺着扶手的轨迹向下层摸索。
“J,”我的赤脚踩在楼梯上有一种粘稠的接触声,“这里还只有雨,暴雨,一直不停,下了太久了,前几天我这的公寓天井积水,把外面的电箱都淹坏了。”
“J,”我像一块鱼肉在楼梯上滑行,墙壁上如剖开的肠管般的电线,裹着黄色电工胶带,好像伤病的森林枝丫。随身听忽然发出倒带的摩擦,我下意识地把按着的大拇指松开,上端一枚宽大的按键倏忽弹开,一团绞结着的絮状棕色磁带缠到我的手指上,感觉有些发热地粘稠。
“我现在……”
“你不用说,我知道”
随身听的金属盒体像响指一样震动了一下。“你是对的。”对面那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我知道你脚趾受伤了,但这份苦痛可没有什么办法,它兴许会无限期地延长延长再延长……
“J!什么?”
“你会茫然无从。你注定要这样没有办法——如果你不听从我的帮助。”
“什么?J?”我的语速有些急了,脑门有些热,虽然我匀速地在冰冷的楼梯上移蹭以保持黑暗中的安全,从一个螺旋的颈部绕到另一个螺旋的颈部,在相对的冷静中无限地向下环行……
随身听越来越沙哑,我重又把它贴到耳朵上,仿佛J把我拽向了一个黑洞。
“等等,喂?话说回来,垃圾圈真不是个好地方,真怀念你。”我胸脯发抖,好像是因为寒冷,也可能我的脑袋想以一阵颤抖把寒冷的肺叶空气清递出去。
我好像来到了一层楼底,但是四周非常狭窄,黑暗中,我缓慢地摸索着……
“真蠢,就像要竭尽自己力量微笑的人扑到了荆棘上,你还是没给他们带来一丝一毫的麻烦。”
“你怎么知道我脚趾的事?J?”
“我可是来指导你缓解痛苦的……躺在荆棘上的人……”那个虚弱的声音幽幽地说着。
第三根脚趾已经发麻到最高的程度,我在一层摸索了一阵,很纳闷这好像是一个封闭的房间,四壁极其有限,好像只能在靠西的一面墙上发现一扇老旧电井门,然而对侧的墙体却以递减的弧度不断弯折下去,我随之俯下身子,半跪到地上,我身上的雨斗篷发出一阵窸窣的折皱声。
我发现某一壁的顶角上有一个监控,闪着红色的信号灯眼。一动不动。
我听见一些纸盒在我退下压瘪的声音,我开始伸出左手触碰四周,摸清了那堵不断弯曲的墙面,开始往深处试探。
“你到底怎么知道的?J?”我还是不放弃地追问。
“有一说一……你快点退出来……那地方……”我还在匍匐,墙体的空隙越来越窄,里面的空间越来越发潮,越来越多的杂物开始被我碰倒,我似乎撂倒了一只工具箱之类的东西,螺丝响了一地,我的左手五指不断地往里伸,往里摸,墙体几乎斜贴到我,整个人被上方的墙面压迫得躺下。
手指捏到了一撮潮黏的泥,“哈?”我右手紧按在耳朵上的随身听中,传出越来越快的磁带碰撞声,缠在我手指上的磁带线开始迅速地抽回……
“快出来快出来!混蛋!不!不!不能再往前了!”
我的指端好像被几只细小的虫子咬住,我一抖手指,四周顿起窸窣的爬行声……
我迅速地调节挤压在一个侧面的腿脚,努力地踢蹬,接着曲墙的受压面往外滑出,“打开那只电井门就好。”随身听里传来了最新的命令,那个口水没吐干净般的声音依然很虚弱。
“混蛋。”我心里暗骂,我家楼底怎么会是这么个地方?
我在黑暗里摸回那扇电井门前,贴着那门喘了一会儿,头顶那只监控,开始不断地扭转,发出机械绞式组合的咯吱响,好像两块相互撞击的骨头。
脚趾的肿痛酸麻已经让我疲于站立,我半跪着,用手去扣漆皮的门面,右手握着的随身听又开始一阵倒带,J的声音已经被渐渐磨掉了,最后的嘟囔和虚弱的呼吸十分凋残地传来:“你去芦漪区的448号……找一个……他有法子治好你的伤。”这话结束,那沙哑、平缓的磁带读取声簌地一下——就像吸溜面条的人吮取完了最后一截粮食——戛然而止。
我终于也在刺棱的门上摸到一块冰凉的匙孔,整个人忽然有一股异样的躁动感,我左手攥紧了那个钥匙孔边的金属把手,整个人借力站起来,我不敢把随身听从我右耳放下,只是用左臂不断扳门,背后,仿佛有一阵阴暗的窸窣声迅速向我聚拢,有股腐烂的浓痰的湿气蓦地窜上来,我忍不住呛得咳嗽起来。
“……这……”我暂且一把将随身听揣回斗篷侧袋,双手奋力地扳动电井门,每拔动一次就整个身子顺势剧烈后仰,借着全身的蛮力,门缝仿佛裂出几丝光亮,而身后的腥味气流和密密麻麻的节肢动物爬怂声几乎要贴到我脊梁了,我发疯般地扳着,牙关要紧,频率不断加快,整个门板好像在呻吟撕裂,灰尘的臭味腾腾地扑来……
“你幽默啊你!”我大吼一身,门板啪地裂了,门面暴力地反弹凹陷下去,整个被扳开,一股凛冽的冷空气突然灌进来,我怔住了,看见外边空无一人的街路上纯白、薄薄的一层反射的雪光,一角哀愁肃阔的黑色天空上,鹅毛一样的大雪加紧肆虐着,但应该也刚汹涌没多久。
我从门内爬出,好像从一个巨大的墙洞里掉落出来,回看室洞内,黑乎乎地什么也看不清。
雪已在坑坑洼洼的土地上铺了淡淡一层,好像一层锋利的盐。
我怯弱地把双脚放在雪地上,有一种尖锐的痛痒感传来。
破晓的微光在另一面的天空淡淡洋溢着。
我在刚刚的电井门沿上坐下——它真的像一个残破的洞壁。我把双脚并拢在半空,翘向前方的黑暗破败的街址——
视线所及的一切都是废墟。模糊的黑暗中。一间平房残址前,还有一只失去头颅的复古人体雕像,像过激拱起的树藤一般刺入天空。从被炸的锅炉室的废墟和碎片中我仿佛看见一个张满尖利头发的球体溅满了血。在那些此刻被白雪压着的矮墙下,我还能看见一点昔日造纸厂空盐酸池的下陷。
我仿佛想寻求一些别的慰藉。于是抬头看向雪天。如此凛冽,透明得发青。像一块巨大的冰体倒楔在苍穹。雪羽开始刺入我的眼球。我的双脚似乎已没有知觉了……
——我想到的依然还是我的祖父。在那片逐渐陌生的森林景状中,他背靠一根雪松,从他的袄子内衬里取出一只褶皱的香烟来,缕缕模糊的烟窜向上空——无数冰凇的松枝包围的森林幕帐。清晨的阳光正慢慢地从枝叶缝隙间洒下。
我站在哪里来着?是在一根长满细密菌丝的倒伏的枯木上吗?
祖父铜雕一样撅着头,正享受一口绝对浓甜的草雾。他的袄子很破,好像有几道裂缝是在和狍爪的搏斗中留下的,只是破,我并不能太说清那袄子的形象,只是破。
“有大鸟。爷爷。”我被一大个狗皮帽子套住,吃力地拖拽它露出我的眼睛往上看。
好像有一滴粘粘的冰露滴在我的眼睛里——粘结着阳光温暖的一滴融雪。
四周的雪松开始微微颤动。震下好多雪粒。
“有大鸟。爷爷。”我揉揉眼睛。
铜雕一样的祖父在铜色的雪松身躯前沉默。
——那时候的阳光太好了。我在阳台上撑开一把折椅,舒服地躺下,伸展开四肢,向那墟堞远处的地方悠闲地瞥去……
2022.12
2023.1.17 残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