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大人、官话和柑橘

十年前,漫威宇宙的大幕被钢铁侠拉开。托尼斯塔克一路走来,在自己的三部曲中打垮了“钢铁贩子”奥博代亚斯坦恩,挑翻了贾斯汀汉默和甩鞭,击败了吉里安和满大人;在复仇者中一己之力逆转核弹方向摧毁了齐塔瑞战舰,接过蚁人的黑锅创作了奥创;还到美国队长的系列中搞了把小规模内战,之后顺便当期了蜘蛛侠的干爹。最终,他和他开启的电影宇宙中的其他英雄也迎来了一个节点:灭霸。灭霸从复仇者一的彩蛋开始铺垫至今也吊足了漫画迷的胃口。

但灭霸并不是唯一一个早早埋下伏笔的反派。08年钢铁侠一中就提到了“十戒帮”(此戒非彼诫,很容易让人当成了信奉亚伯兰罕宗教的恐怖组织)。而漫画中与十枚戒指息息相关的反派就是满大人。孰料6年后钢铁侠三中满大人翻译上先变成了曼达仁,又从中国人变成了中东背景,最后他的身份揭露让铁杆漫画迷大失所望:钢铁侠的一生之敌“满大人”变成了一名演员,而奥德里奇基里安却变成了满大人。虽然后来出现的短片在监狱里的故事放出了一句正牌满大人的“声音”,但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反派自从12年之后随着第四部钢铁侠单人电影的不断拖延,他能否真正在大银幕上重现就是未知数了。

为何满大人变成了曼达仁,为何一名出色的中国籍反派变成了背景模糊的中东反派?除了迎合中国市场之外,还有一个主要原因就是满大人这个角色本身的问题。

一言以蔽之:满大人固然是诸多平面角色反派中最立体的,但也是诸多立体角色中因为过于大杂烩的背景而最让人摸不着其动机的。

平面角色就是刻板人物(caricature)、单维角色(one-dimensional character)、定型角色(stockcharacter),其人格反映了刻板印象,能帮助观众快速辨识。漫画中,很多的小反派就是这么被塑造出来的。钢铁侠诸多反派中大部分与钢铁侠有着类似的能力,比如跟钢铁侠一样穿盔甲的绯红机甲、钢铁贩子、甩鞭等等。没有机甲的话,反派就需要有接近钢铁侠的智慧,如基里安、先锋科技、魔多克等等。而满大人能在诸多高科技反派中脱颖而出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主要的原因就是其招牌武器:十枚源自外星科技的戒指。从释放闪电、空气漩涡、热力冲击波、接近绝对零度冷东波、吸收一切可见光制造黑暗、释放各类电磁波、中子流这些“常见”武器之外,还能干扰意志、切断化学键、甚至重组物质。正是这些近乎魔法的外星科技让满大人站在了代表地球科技巅峰的托尼斯塔克的对立面。

与此同时,他的背景却和他十枚戒指一样,是一锅美国文化对于中国文化的刻板印象大杂烩。外表上,他继承了20世纪初期传统的美国人对于中国人的刻板印象:傅满洲。他长着典型的傅满洲式胡须。但不同于满洲人的衣装,他却披头散发,外观上看像是其他的少数民族后裔。

而背景上,他是成吉思汗后裔,甚至给儿子起名“铁木真”(Temugin,与成吉思汗真名英文转写Temujin只有一字之差)。他出生于民国,父亲富甲天下,母亲是英国贵族。他生下来后父母双亡,被姑姑养大,姑姑耗尽了家财一心将他培养成了科技和武术天才。而随着新中国成立,他因为没有钱支撑剩余家业,被政府驱逐出境。

且不说一个孛儿只斤氏后裔怎么在清朝闷声发大财一直混下去,也不说他一家怎么能继续在辛亥革命中安然无恙,也不说他怎么能被“驱逐出境”,就说说他的名字,Mandarin,就是一个跟蒙古人和女真人都没有太大关系的一个称呼。(颇有几分伏尔泰对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评价:既不神圣、也非罗马,更不是帝国)

Mandarin,其最早形式Mandarim出现于明朝时期罗明坚(Michele Ruggieri)和利玛窦(Matteo Ricci)合著的中国历史上第一部外语词典《葡汉词典》(Dicionário Português-Chinês)当中,意思为“官员”。而葡语来源一说认为来源于葡萄牙语动词mandar(命令、掌控、治理),一说认为来源于当时的马来语menteri或是manteri,。而马来语一词则是来自梵语मन्त्रिन् (mantrin, 意思为谋士,出谋划策的人), 由动词मन्त्र (mantra,建议) 和动作媒介型名词结尾 -इन् (-in)组成。

这个词特指明朝时期的官员的本意与其音译“满大人”所隐含的“满洲官员”含义只不过是巧合而已。这个词传入英语之后,也在近代产生了“官员说所的语言”,官话的含义。而现代语言学中,官话泛指汉语普通话中的北方方言,而不包括南方的吴语、粤语、湘语、赣语、闽语、客家话等与北方官话不能互通而且不存在互通传递链的方言/语言。

另外,这个词在现代英语中也泛指柑橘属橘种的果实,也就是我们平常吃的各类柑和橘。德国人最先管这类果实叫做“中国苹果”Apfelsine(苹果Apfel+Sino中国)",后来传入瑞典。瑞典人认清其与橙子相近的本质,借用法国人的mandarine一词,称其为mandarin orange。而法国人为何管这类水果叫mandarin,普遍的猜测是其颜色与中国官员的官服上的橙红色相近。考虑到清朝官员朝服主要以蓝色和黑色为主,而明朝官服一到四品为红色,五到七品为青色,而八到九品为绿色,mandarin orange的来源也与明朝关系更大。作为同属芸香科柑橘属的甜橙(sweet orange,Citrus × sinensis),来源于柚和橘的杂交。欧洲本土虽然早自10世纪就由摩尔人从中东将苦橙(Citrus × aurantium)引入伊比利亚半岛,但甜橙还是依赖于15、6世纪意大利人和葡萄牙人的贸易。而恰在这个时间段,两位意大利人编纂的葡萄牙语词典中利用Mandarim称呼明朝时期的官员恐怕也不是巧合。

如果追寻一下欧洲和中东地区语言中orange的译名,一条从远东到中东再到近东、欧洲的路线就跃然纸上了:

波斯语:“پرتقال”(porteghal)--- 阿拉伯语 “البرتقال” (al-burtuqal)--- 格鲁吉亚语ფორთოხალი (phortokhali)---土耳其语Portakal  --- 保加利亚语портокал (portokal)--- 罗马尼亚语 “portocală”。另一条从南部的路线则能从希腊语 “πορτοκάλι”(portokali)  --- 阿尔巴尼亚语 "portokall" ---意大利语那不勒斯方言portogallo 或者 purtualle。

这些语言中对于orange的称呼都来自与其运输者:葡萄牙(Portugal)。那么这样一看,葡萄牙人将“中国官员”一词代入欧洲的同时,很有可能也带来了未来风靡世界的橙的祖先之一,橘。(顺带说一句,芸香科柑橘属常见植物除了青柠、柠檬、柚、橙等等之外,橘mandarin,瓯柑tangerine,和红橘clementine常常容易被搞混)

回到满大人身上,作为一个蒙古后裔,他的外号却和汉族社会的王朝符号息息相关,而音译成中文却又跟蒙古的死敌女真人挂上了钩,形象上也带有着19世纪末西方对中国“黄祸”的特色。但他的身份大杂烩并未就此而止。他的戒指的外星源头是马克鲁星(Maklu),而坠毁飞船的主人则是马克鲁星人“非凡龙”(Fin Fang Foom),又一个钢铁侠的反派。一个叫做Chen Liuchow的人第一次唤醒他来对抗所谓的“共军入侵”,经历了几次唤醒和沉睡之后,满大人唤醒了非凡龙试图威胁政府,而非凡龙则帮助其占据了三分之一个中国。有意思的是非凡龙终归是外星人,有着更大的统治世界的阴谋,于是满大人意识到被骗之后,和死敌钢铁侠联手,在战争机器的帮助下消灭了非凡龙。

满大人的角色创造于1964年,当时借鉴了一些有些过时的“傅满洲”色彩,而真正的傅满洲被漫威短暂借用,编成了二线超级英雄上气(跟铁拳关系比较铁,跟昆仑山关系紧密)的亲爹,后来因为版权问题就放弃了这个设定。但更多的角色背景则来源于对于大洋对面“红色国度”的恐惧的符号化。恐惧的源头不用多说,50年代初的麦卡锡主义对于各类媒体的影响余波未了,古巴导弹危机一触即发,作者在创作满大人时除了传统的神秘色彩之外,则不管故事合不合理强行加入共产主义对于中国的影响。而为了想要给满大人打造成一个有动机的反派,被共产主义迫害就成了他的主要动力,而与此同时却无视了近几百年来元、明、清、民国、新中国的传承关系。对于漫画家而言,红色的对立面可以包含一切。但对于有一些中国历史知识的读者,自然而然就能发现其中的种种矛盾了。

而满大人与钢铁侠联手对抗非凡龙的经典故事线诞生于90年,此时正是东欧剧变,冷战濒临终结的时间。满大人也担当起了新的角色,承载了美国人对于中国“新”的角色的希望。满大人后期的故事线还包括了与手合会(夜魔侠的主要对手)的合作、与黄爪(真正的傅满洲形象,1956年创作)的争斗,与异人族的纠缠,控制浩克、渗透美国政府等等,他也游荡于戈壁沙漠、香港、美国各地。在漫威缺乏出色的亚裔反派的时候,他承载起了集各种符号化于一身的责任。(DC中名字为阿拉伯语“恶魔之首”,做派是伊朗阿萨辛派,驻扎在中国和中亚边界但名字是藏语的南达帕尔巴特峰,泡的是以基督教传说为名的拉扎路泉水,指导的日本忍术为主的拉斯阿古也差不多是类似的亚洲文化大杂烩反派)

随着文化壁垒的消除,中国文化的传播,满大人的形象愈发与时俱进。在21世纪的无敌钢铁侠年刊第一部里,满大人绑架了一名导演,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而导演发现了其故事中种种矛盾之处,最终发现满大人自己用戒指之一精神控制之戒给他自己编了一个自己都信服的故事。他其实根本不是什么成吉思汗的后裔,而是一名鸦片馆子里烟花女子的儿子,后靠着发现戒指掌控了旧社会的帮派,一跃晋升为头领,甚至和红军开战。

而在2012年的“长路漫漫”故事线中,他绑架了斯塔克,想利用其作为自己十枚戒指中隐藏的十个外星生命体的宿主,但最终被摆脱了精神控制的钢铁侠和其他关押的反派破坏了计划。满大人也死于钢铁贩子的儿子之手,他的十枚戒指在后来软重启的漫威系列Marvel Now中成为了诸多人士追逐的对象。

美国文化在影响着世界的同时,也被世界文化所影响。其流行文化为了能在世界生存,摒弃传统种族符号形象是大势所趋。漫画中如满大人这种反派要么消失,要么逐渐和特定的动机挂钩而非和特定的文化背景。漫威影视宇宙也反映了这一变化。“曼达林”作为一个中性音译词淡化了满大人的背景,也减轻了这种大杂烩所带来的荒谬感。“满大人”这个对于漫威角色的音译也应该随着这名角色的死亡而告一段落。但英文Mandarin却会以更有意思的方式作为中国的文化符号:官话和柑橘在世界上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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