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被你呼唤,那我不必有姓名。

1

我推开门的那个瞬间,就好像骑在阳光与阴影的交界线上,本来向前的左脚还没有迈出去,就被跟进的右脚撞了一下。从外面来看这确实是一家咖啡馆,但不是我特别喜欢的那种。

我挑了靠窗的位置坐,点了最普通的咖啡,拿出包里的纸和笔,动手给你写信。

你虽然来过这座城市,但应该也不知道这家咖啡馆吧,不然怎么没听你提过?这里也确实难找,外表根本看不出任何在营业的迹象,店名或者招牌什么能提醒路人注意的东西也一概没有。

咖啡馆不大,沐浴在阳光里,却有一种属于夜的气息。遮光窗帘放下来,墙壁上的烛台甚至还有未熄灭的蜡烛。闻到的香气,大概也是那里传来的吧。只有一个人坐在前台,给我端上咖啡后,就一直撑着下巴发呆,连播放的CD唱完了一面也不去管。

我总共写了满满两大页纸,还没有说到这里的船和海岸线,钢笔就没水了。我拧开后盖把墨囊拔出又安上,在最后一张纸上奋力地画出线条,但没有什么用。和无法歌唱的嗓子一样,这支钢笔喑哑着,拒绝为我吐出哪怕一个字。我只好颓然地靠在圈椅上,担心这附近根本买不到我需要的墨囊。

那个送咖啡的侍者突然走过来,音乐已经续上了,他的脚步踏着琴声向我靠近。我注意到他的手里端着金属托盘,那里面赫然放着一只圆润精致的粗钢笔。

“不介意的话先用这个吧。”他非常客气地说。

我把要伸出去的手又收回来,在裤子上蹭了蹭才重新探出去拿。

“谢谢了。”我说。

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开。

这是一只很漂亮的钢笔,红酒的红色,珐琅一般的质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大概是给客人用作刷卡签名什么的。我瞎猜着。注意到笔尖还有一个镂空的心形,想起好像听你说过这么一款笔。你说,这支笔放着不用,隔几年,还能毫不生涩地吐出墨水。

我就是用它给你写完了这封信。

但我想,也许你会对这支笔的主人好奇,所以我在还回去的时候,特意问了一句,请问为什么是这支钢笔呢?

那人说:“好用罢了。”又重新给我端上一杯咖啡。

这回我就坐在他对面,向他打问你说的那座岛。

2

他说海的对面确实有一座小小的岛,快船20分钟就能到,不过是私人所有,属于一个神秘的富豪。而他有幸在那里度过一个夏天,作为小孩子的家庭教师。

“女主人很漂亮。”他毫不掩饰赞美和倾慕。“只有二十来岁,不是孩子们的亲生母亲。在被带到这里之前,她也是一个需要老师的孩子。”

我脑海里闪过很多小说情节,猜测他和女主人会毫无意外的坠入爱河,接下来应该不是一个幸福的故事。不然他就不会在这里守着这家凝望那座岛屿的咖啡馆了。

“你教孩子们什么?”我问。

“什么都教。”他说,“语文数学还有英语,历史和地理也讲一些。”

当他在二楼明亮的房间里,给孩子们上课时,女主人就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一张巴掌大的精致小脸仰起来,刚好能从窗子里看见他的半截身子。

他说女主人有时比孩子们还淘气,喜欢折纸飞机往二楼打开的窗户里飞。并不是每一只都幸运能乘着风到达目的地,偶尔有飞进来的,孩子们就拥上去,争先恐后地要让纸飞机原路返回。他只是无可奈何地一笑,从没想过关上窗户。

孩子们叫她阿姨,一起玩的时候总是其乐融融,也不知道有没有感觉到她和自己爸爸的关系。不过男主人也确实很少回来,一大家子人一起吃饭的时光屈指可数。

这不是给他们的相爱留足空间吗?我心想。

“她很喜欢穿牛仔裤,长到小腿的那种。天再热也没见她穿过裙子。”他说,“后来才知道,她骑摩托车,被排气管烫了,疤还在。”

那时,夏夜晚风清凉,群星闪烁,他没有睡意地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有小石子接二连三地敲中了他的窗,他伸出头往外看。女主人帅气地跨在一辆摩托车上,冲他招手。他随便抓起一件衬衣,从楼梯上跑下去,还要小心不吵着孩子。

但怎么可能呢?摩托车引擎的声音就足够孩子们好奇了。他们会目送自己的老师和阿姨消失在大门口,然后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直到再次跌入梦境一般的睡眠。

我以为这就是再明显不过的私奔。但是他笑了,“那一晚本该有流星雨的,可惜没有下。”

他们躺在海边的软沙上,女主人长长的头发不时拂过他的勃颈。海风吹来,她环住了胳膊。

他解开衬衣,刚要递过去,她问道:“这个夏天结束,你就会离开的吧。”

他点点头。这时他应该问:“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但开口的是她,“帮我多买一张船票可好?我跟你一起走。”

他喜出望外,“好啊,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不,我自己就可以了。”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我还没想好去哪,但只要离开这里就行了。”

他终于知道他不甘心做一只金丝雀,但要飞也不是和他比翼双飞。

3

“那后来呢?”我急切地问。他摇摇头,告诉我自从码头分别后,他再没有见过她。

这个故事真是结束得不得要领。我以为他们至少会有联系,他甚至还没有大胆的表白爱意。而那个神秘的富豪,仿佛就是一个不需要出场的家伙。

“他都不知道她在哪儿,我怎么会知道。”他说。

“那他不会找你兴师问罪吗,毕竟你也参与了逃跑计划呀。”我天真地问。

“她要走是没人拦得住的。”他说,“何况也没有人会为难我。”

我不太明白他后半句话的意思。他用手扶住脑袋,好像在后悔多说了这么一句。我也不忍心再追问下去,但他下定决心似的跟我讲起来。

他从小就知道,作为家里的二儿子,他既不是最受宠的那一个,也从来不会让家人过分头疼。他没有受过严厉的责骂,虽然印象中他也没做过什么值得如此的事。但要说多么浓烈的爱,他也感觉不到。

只有一点,他越来越确定,那就是他们不讨厌他。哪怕他犯的错误和弟弟一样多,也无法引得父母像对弟弟那样对他发火。同样的怒气在落到他身上好像没有那么激烈了,他们更容易原谅他,这已经超过了他本身确实是一个懂事孩子的范畴。

他为了验证自己得到的是无差别的爱,试着去做了一些不像他会做的坏事,但并没有换来对等的呵斥,给他的批评都那么温和和不走心,就像笃定这只是一次意外一样。如果不是意识到其他人对他也是这样,他恐怕还会一直觉得是父母偏心,他可能不是亲生的。

他从未遇到过任何言语中伤,所有人都想不到说他的坏话,就是脾气再差的人,也不会给他脸色。没有人觉得奇怪,大家都觉得他就是这样的存在,一个让你讨厌不起来的人。他自己也默默接受了这个设定。

直到他经过懵懂的少年时代,在心智日渐成熟的过程中,半无聊半认真地思考着爱的定义的时候,他猛然惊觉,好像他还没有被用力地爱过。那种与眼泪和痛苦交织的爱一次也没有与他产生关联,有的只是客气而生分的喜欢,不深入,长久不长久也很无所谓的样子。

他对这个问题认真起来,便很快发现这与人们对他的那种温吞模糊的态度是一脉相承的,他做什么都不会引起强烈的反感和讨厌,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反过来,他也没有得到过由衷的欣赏和喜爱。

对于同一件事物,这两种感情一定是同时存在的,只是程度和时机的问题罢了。急切的喜欢包含着在某一瞬间转变为讨厌的可能,或者说,正是因为太喜欢了,才使得对某一点的讨厌变得合情合理。所以,他失去了被讨厌的资格,被喜欢的概率也随之降低。

4

“这大约是某种诅咒一样的东西。”他说,“人生来不完美,但我没想到自己失去的是这个。”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安慰,但我还是说了,“可你并不缺少爱的能力。”

“是的。”他说,“我也以为我不被爱,是我还没主动去爱。只要我用力去喜欢什么人,总会有回响的。但后来我发现,爱情应该是相互的,如果没有人对我深情,至少存在这样的希望吧,那我那部分的感情也是不会被激发的。”

然后他苦笑了一下,“可是遇到她的时候,我发现我错了。”

他盲目地抱有一些自信,但很快清醒过来,甚至觉得就算没有这样的诅咒,她也不会爱上他这样的人。

“在感觉到我不会被爱以后,我对与人的交往就没什么兴趣了。”他又说,“但是对她不一样,她好像是只有在那座岛上才能看到的星座,每天抬头仰望,你很难不对那份未知好奇,而一旦你有机会近距离感受,就会不愿意再错过更多。

“我以为她洒脱,对太多东西不在乎,但实际上她有真正在乎的东西。去那座岛和离开都是因为这个。她能很轻易地放弃一些东西,也是这样,才能对重要的东西足够坚定吧。她是那种一旦发力就决不回头的人。”

“她在意的是自由吧。”我想起了风一样的你,“爱的自由和不爱的自由。”

他点点头。

5

CD的B面也播放完了,我想我也该走了。

临别的时候,我向他请教姓名,想推荐你下次来这里看看。但他摆摆手,“不用了,不被爱的人不必被记住姓名。”

我一时哑然,但又觉得应该掌握一点可能还会想起他的具体线索,于是我问:“那可以知道那位女主人的姓名吗?”

他犹豫了一下,告诉我,“她叫辛言,‘辛苦’的‘辛’,‘语言’的‘言’。”

我当然知道那两个字怎么写,我就把它们写在要给你寄出的信封上,用他借给我的钢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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