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饮一杯无

        林语堂先生说,苏东坡是“饮酒成癖者”。东坡爱喝酒,但酒量不行。他在《书东皋子传后》写到:“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他这么说似乎有点绝对了,至少应该算上我啊。

        因为我只有六小盅酒量。属于地地道道地“不能饮”。

        记得六七岁的时候,一次母亲自酿米酒。那时家里条件差,没有糯米,就用石磨将玉米粒碾成碎瓣,放入锅中蒸熟取出,倒入一盆温开水淘洗,再捞起滤干,倒入研细的甜酒曲拌匀,装入罐中,加盖封好,放在灶台上,数日即成。

        母亲做的米酒香甜醇厚,口感极佳,我忍不住连喝两碗。米酒的乙醇含量很低,可我竟然喝醉了,倒头便睡,半日方醒。醒来后,父亲说,我睡梦里说胡话,连声呼叫父母,嚷嚷着村子里一个熟识的邻居拿着一把斧头,来砍伐我们家门前的那棵大核桃树。姐姐和哥哥在旁边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哈哈大笑,母亲更是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这件童年趣事,后来常常被提及,成为家里茶余饭后的谈资。我不善饮酒的名声传遍了整个村庄。参加工作后,一次到老家村子里督促农业生产,乡亲留我吃晚饭。席间有人劝酒,一位熟识的长辈劝解道:算了算了,这小伙儿喝不了酒,小时候喝米酒都能喝醉哩!众人闻之,先是半信半疑,旋即笑得东倒西歪。

        自幼有了这层心理阴影,我对酒有点排斥,平日里敬而远之。逢年过节,或重要聚会,偶尔拿起酒杯,也是做做样子,浅尝辄止。一些朋友说,酒量是喝出来的,要练!我也曾试着训练自己,抱定视死如归的信念,横下一条心,强制自己多喝几杯。结果无一不是醉得一塌糊涂,昏睡不醒。有几次甚至呕吐不止,全身虚脱,几天提不起精神,走起路来像柳絮般飘浮着。

        屡败屡战,屡战屡败,让我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身体里缺乏饮酒基因。在无数次试验中,我明白,只有当喝酒在六小盅以内时,才能实现酒力与酒量大体平衡,头脑保持基本清醒。如此经年累月,朋友们也都清楚,纵有造化神功,于我的酒量也全然无补。他们失去了耐心,不再对改造我的酒量抱任何幻想。凡有宴席,他们就会主动为我额定任务,只喝六杯,绝不再劝。就这样,我六杯酒量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一个特殊标签。酒量如此不堪,我也就不喜欢喝酒,平日里一滴酒不沾。

        想起来也挺难过的。我内心里无限仰慕苏东坡,将他引为人生偶像和精神导师。然而,仅喝酒这一件事儿,就难望东坡项背。

        东坡虽然不胜酒力,但他喜欢喝酒。他在《书东皋子传后》继续写到:“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家中天天请客,桌上顿顿有酒,见到客人举杯痛饮,他心中比客人还要酣畅淋漓,实在是个至性至情的男人。

        东坡如此好客,自然很费酒。他在谪居惠州期间,附近五个太守,慕其才华,敬其节操,经常送点酒给他。这些酒肯定是不够喝的,于是,他居然学习当地民间技法,自己酿酒。尽管东坡酿酒技艺不精,三儿子苏过笑他酿的“桂酒尝来犹如屠苏酒”,可是东坡依然乐此不疲,还尝试酿造了好几种酒。

        东坡爱酒,是中国酒文化的一个缩影。中国是一个酒的国度。地不分南北,人不分男女,皆饮酒成习。《诗经·豳风·七月》写到:“朋酒斯飨,曰杀羔羊,跻彼公堂。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在历数农事艰辛后,描写了农夫登上庙堂,举杯向王公贵族祝寿的场景。唐代诗人王驾《社日》写到:“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想想那画面,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人是社会动物。在漫长的社会生活中,形成了繁杂的规则制度,将人囚禁在理性的笼子里。人的社会性不断强化,天性被抑制甚至抹杀。生活总是充满了辩证法,它不失时机地赋予了人喝酒的天性。醉酒能够解脱理性束缚,进入一种自由状态,从而激发艺术创造力。因是之故,古今中外,酒与艺术结下了不解之缘。尤其是酒与诗歌,常常被相提并论,苏东坡《望江南·超然台作》说:“诗酒趁年华。”美国作家克里夫顿·费迪曼说:“酒是瓶子里的诗歌”。

        中国诗人饮酒,传下无数佳话。一代枭雄曹操逐鹿中原,慨然长叹“对酒当歌,人生几何?”陶渊明作《饮酒》二十首,以饱含忧愤的笔触,抒写对现实的不满和对田园生活的追求。李白居然能做到“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无愧于“酒中之仙”的称号。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写尽了战乱之后的狂喜心情。王维一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戳中多少离人泪点,成为千古送别绝唱。王翰“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把人带入苍凉的边塞,战争的残烈场面如在眼前。刘禹锡“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暗寓了对自己贬谪生涯的无奈和忧愤。陆游“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极尽农家生活之妙。苏轼“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将人生的悲欢离合,融入对茫茫宇宙的追问之中。范仲淹“明月楼高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一反苍凉悲郁风格,令人嘘唏不已。李清照“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传达了女词人委婉细腻的内心世界。黄庭坚“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将昔日相聚宴游之乐与别后漂泊江湖之苦形成强烈对比,对朋友的思念之情跃然纸上。

        不单诗人与词家。画家,书法家,亦多嗜酒成癖。王羲之醉酒之后挥毫写出《兰亭序》,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据说,后来王羲之“更书数十本,终不能及之。”画圣吴道子,作画前必畅饮,待大醉动笔,挥毫立就。

        与中国大异其趣的是,西方世界推崇酒神精神。尼采将酒神精神上升到哲学高度。与叔本华不同,尼采承认人生的悲剧性,又超越人生的悲剧性,强调生命抛弃传统束缚回归原始状态,确立一种对待人生悲剧的积极立场。酒神精神广泛地影响了西方的文学创作。美国文坛硬汉海明威的作品中,弥漫着一种坚不可摧的精神力量,他本人也是嗜酒如命,他有句名言:“能站在吧台边,就别找桌子坐下。”德国诗人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面包和美酒》赋予诗人以神性品格: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酒已经渗透到国人生活的方方面面。民间说,无酒不成宴席。过节日,办喜事,要觥筹交错,大宴宾客。朋友小聚,要猜拳行令,交流感情。离别之际,要推杯换盏,以浇离愁。就是在家里,好多人也喜欢炒几个小菜,浅斟低酌,悠哉乐哉。

        政务商务活动中,饮酒也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一些深谙此道的政商界人士说,很多事情都是在酒桌上办成的。我在乡镇任职期间,公务饮酒成风,很多单位天天大摆宴席,一些官员整日泡在酒桌上。有的地方官员每天晚上端着酒杯,往返几家酒店,逐席轮流陪客。有时喝得兴起,嫌小酒杯不过瘾,主客欣然弃盅换碗,学打虎的武松,举碗豪饮,甚至连干数碗,令人叹为观止。我没有酒量,又不能怠慢客人,只好偷梁换柱,以水充酒,嘴上豪言壮语,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露出马脚,那事儿可就大了。

        在乡间工作,就得经常下乡访问农户。有时往返不便,留在农家吃饭,热情的主人炒一桌子菜,打来一壶自酿的土酒。这可事关与群众的感情,你若不喝,主人会认为你摆架子,看不起他,就会很生气。于是,我也顾不上只有区区六杯酒量,拿起杯子跟着一起喝,只到把自己喝趴下。

        饮酒作为一种饮食文化,自古以来,形成了一套严谨繁琐的酒席礼仪。正式宴会要致祝酒辞。同桌饮酒要做到长幼有序,主客有别。为了让客人多喝点酒,主人就要劝酒。为了劝动客人,主人极尽劝辞之妙,让客人无法回绝,形成了丰富多彩的劝酒辞。在乡间一些红白喜事场合,人们将劝酒辞演化成“说酒话儿”,令人惊叹汉语的无限丰富性,妙趣横生,雅俗共赏。

        当然,美酒虽香,饮之有度。所谓花看半开,酒饮微醺。如果一味地豪饮暴饮,甚至纵酒酗酒,就会对身体造成很大伤害。《饮膳正要》说:“饮酒过多,丧身之源。”更有极端者,对酒精产生依赖,变成一个酒鬼,那就更不值得了。

        窗外雪花飘落,匆匆又是一个冬天。不由地想起魏晋名士刘伶《酒德颂》所言:“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此刻谁有饮酒之心,且来且来,趁天色将晚,与你共盏,痛饮六杯,共步壶中天地,共度诗意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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