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运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无罪释放。
被无罪释放的他,格外兴奋,兴奋得跟他记忆中那只飞出笼的小麻雀差不多。他在阴森森的看守所里,曾不止一次地想到过那只小麻雀。
大概是他八九岁的时候,冬天下大雪,地上积雪很厚很厚。雪停了,他在当院里扫出一片地,撒些谷子,用筛子罩着,口沿儿支起一根半尺长的小树杈,中间栓一条细麻绳儿,扯到堂屋门口儿。一群饿疯了的小麻雀,一阵风似的落下来,蹦跳到花筛底下,慌慌张张啄食谷粒。站在门口儿守候的他,一扽麻绳儿,小树杈倒了,没来得及逃脱的几只小麻雀被困在下面。它们扑楞着翅膀,使尽浑身本领,就是飞不出去。后来,被装进鸟笼,还一个劲儿扑棱棱乱飞,过了好一会儿,它们才安静下来。瞧着笼里麻雀,来运兴奋得像得了宝贝。他在食碗里放上小米,它们不吃;又在水碗里倒上温水,它们也不喝。它们不吃不喝,来运也不吃不喝,一门心思围着鸟笼转。第二天一大早,来运掀开鸟笼盖布一看,啊!死了三只,仅剩一只活着,缩着头,无精打采。他难过得掉下眼泪,怕那只活着的小麻雀也会死,想放了它。他把鸟笼拎到当院,拉开笼门说,你走吧,去找你的家人去吧。登时,那只小麻雀露出惊喜,猛地张开翅膀,一扑棱飞了,落在房前银装素裹的枣树上,唧唧叫了两声,像是呼唤家人,又像是庆幸逃脱牢笼。来运在家后挖出个小土坑,眼泪汪汪地把那几只死了的小麻雀埋了。打那以后,他再也不捉鸟了。
来运出了看守所最后一道门,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他低下了头。他穿着脏兮兮的棉袄,蓬头垢面,与他四十九岁的年龄以及外界的一切格格不入。跟他一块儿释放的几个狱友,都有家人来接,只有他没有。他不是没有家人,他也有儿有女有“媳妇儿”,可是他们不能来。看看人家,想想自个儿,来运感到失落和伤心,鼻子一酸,眼泪出来了。
来运迎着耀眼的阳光,一走一颠地向东走了几十步,就不想抬腿了,不是腿累了,腿就是走上一天一夜也不会累,而是心有顾忌。心有顾忌的他,拐到路右边的花池南面,脱掉棉袄铺在水泥砖地上,头顶花池躺了下来,被子和棉裤已丢在了牢房里,棉袄和身上穿的单衣今儿个早晚也得扔,没必要爱惜,管它干净邋遢去。在人们的潜意识里,监牢里用过的衣被,沾着肮脏,藏着晦气,千万不能带回家,不然,往后还会摊上倒霉事儿。他感觉天气没有想象的冷,棉袄可以不要了,但身上的衣服现在还不能扔,没有替换的,扔了自个儿穿啥,大白天总不能光腚走路。他打定主意,睡到天黑才走,半夜到家,趁夜深人静,脱个精光,跳到门前塘里洗个澡,不管水有多凉,都要多洗一会儿,把身上沾的脏东西通通洗掉才上来,然后,从大门旁墙洞儿里掏出藏着的大门备用钥匙,进入院子,再拿鸡笼上瓦片儿盖着的堂屋钥匙,开开门,找出衣服穿上,回过头把院外脏衣服连同晦气,一股脑儿抛进村后垃圾池里去。他和所有人一样,都巴不得自个儿一辈子远离晦气。
然而,他这辈子,晦气像噩梦一样,一直缠着他,缠得很紧,有时会把他缠进万劫不复的深渊,让他受尽煎熬和痛苦。这次的牢狱之灾,虽说失去了半年的自由,但最后还是出来了,至于为啥出来,他一时还弄不明白,反正强奸等罪名没能成立,管他去。归根结底,这件事儿对他,伤害不算最大。对他伤害最大的,要数他十二岁那年,他从树枣上摔下来。
那年秋天,一个周日的下午,来运在堂屋里写作业,忽然听到院外有小孩儿的哭闹声。他跑出去一看,是五岁的邻居妹妹要吃枣树上的枣子,她八岁的姐姐咋哄也哄不好。来运仰脸一瞧,树顶上几嘟噜熟裂了的大枣,惹人眼馋,怪不得邻居妹妹撒泼哭要。于是,来运就弯下腰,摸着她的苹果脸说,别哭啦别哭啦,哥上去给你摘去。他搂着枣树,一纵一纵,猴子般爬了上去。来运往下撂枣子,枣子在地上蹦跳着,姊妹俩咯咯的笑声也在地上蹦跳着。突然,呵叭一声,接着又是扑通一声,咯咯的笑声马上变成了嗷嗷的哭声……几个月后,一个光白净脸四肢健全学习成绩优秀的十二岁少年,变了模样。他左脸,从额头到下巴,落下一道疤拉,难看死了;左腿,膝盖变形,比右腿短了一截儿,瘸了。他苦恼极了,害怕见人,更不愿上学了。他把自个儿关在家里,哪儿也不去,过着笼里小麻雀一样的日子,憋屈死了。憋屈了一年多,他慢慢才敢走出家门,随父母下地劳动。
随父母下地劳动的头些年里,来运只是帮父母做些力所能及的辅助活儿,比如,薅草、放羊、翻红芋秧子、撵着犁子捡地狗子(地老虎)等。后来,大了,渐渐地,耪地、耕田、摇耧、撒种……样样农活儿,他都学会了。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小半拉橛子蹿成一个大男人,嘴上的毛变黑了变硬了,脸上疤拉变大了,腿瘸得也更厉害了,总起来说,模样变得不中看了。他过去的小伙伴儿们,个个早已娶妻生子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了,可他还是光棍儿一条,每晚搂着收音机打发寂寞。时而,身体里也会蹿出一股子无名欲火,烧得他挺难受哩,渴望有个媳妇儿。当他一想到自个儿的脸和腿,立马,那股子欲火就熄灭了。长此以往,那欲火也就渐渐小了,最后一丁点儿也着不起来了。没了欲火,他也就不再渴望媳妇儿了。不渴望媳妇儿,他对婚姻也就无所谓了。他无所谓,可父母却有所谓,他的婚姻,一直是父母的愁肠。来运是“单根独苗”,传宗接代延续香火全指望他,他老大不小了,媳妇儿八字还没一撇,父母咋能不愁呢?可以说,是愁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成天唉声叹气。作为儿子,眼睁睁看着父母发愁,自个儿却无动于衷,那是天大的不孝。为了尽孝,他又不得不去为自个儿的婚姻着急。可是,着急又有啥用呢,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一个腿瘸脸疤拉的丑男人?除非那姑娘脑子进水了,或者说也跟他一样,是个残疾人。就是找个残疾丑八怪,哪怕是小人龟(侏儒),他也愿意,也算了却了父母的心愿,对父母有个交代。可是到了三十出头儿,父母已先后病逝几年啦,来运还没遇上这样一个人。父母渴望儿媳妇儿,死不瞑目的表情,一直清晰地烙在他的脑子里,时常勾起他的悲伤和不安。他觉得他这辈子最对不起自个儿的父母,亏欠他们太多。他做梦都想弥补,可是老天爷总是不给他机会,他有啥法子呢?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来运像村里许多年轻人一样,不甘趴在乡旮旯子里,死守那一亩三分地挠食吃,想外出闯荡,巴不得闯出一片新天地。他们一大帮背着化肥袋子的年轻人,坐汽车来到了省城。干啥呢?螃蟹横行各有路径,人家有的进厂子,有的打短工,有的卖百货……他的路径是卖烤红芋。他骑着脚踏三轮车,驮着烤炉、燃料和红芋,不怕苦不怕累地往返于郊区窝棚和火车站之间,早出晚归,一天一趟,暑寒不歇,风雨无阻,生意做得还算不错,收入比在家种地强上好几倍。
有天晚上,他正准备收摊儿,一个精神失常、满身脏了吧唧的女子,来到他摊儿前,眼瞅着烤红芋,嘴水耷拉多长。他一眼就看出她是饿了,想吃烤红芋,就伸手拿一个递给她。她连忙夺过去,连皮都没剥,就狼吞虎咽起来,活像个饿痨,三口两口吞完了。他又递给她一个。施舍,是来运常做的事儿。他刚来省城,遇到困难的时候,每每都会有人帮助他。他常想,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谁都需要别人帮助。你帮我,我帮你,大家相互帮助,这个世界该多好啊!来运知道,眼前这个人需要食物帮助,他要满足她,让她吃个饱。当他递给那女子第三个烤红芋时,那女子摇摇头,没伸手接,他知道她吃饱了,就说,好了,你吃饱了,你该走啦,俺也要收摊儿回家啦。那女子往后褪了几步。
来运弓着腰,顶着呼呼的西北风,吃力地蹬着三轮车,不比步走快多少,折折拐拐拐拐折折回到住处,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下了车回头一看,那女子竟然跟来了。他有些意外,便犯起愁来,咋办呢?这个人有精神病,万一出了啥事儿,自个儿跳到黄河也洗不清。想到这儿,来运就赶紧把三轮车推进屋里,关上门,把她关在门外,也把顾虑关在门外。放好三轮车,来运又一想,大冷的天,在外面冻着,怪可怜哪。过了一会儿,来运贴门缝听听,门外没了动静,认为她走了,便熄灯睡觉。刚入睡,忽然被什么动静弄醒,一听,是呕吐声,就在门外。来运拉亮灯,开门一看,她没走,在门西旁哕了一片,气味难闻。来运害怕起来,难道是吃了烤红芋引起食物中毒?从来没发现有人吃了俺的烤红芋食物中毒的,会不会是这疯子手不干净造成的?不对呀!这大冷天,病菌该冻死了,咋会污染食物呢?再说了,也不能恁快呀?会不会,会不会她有别的啥病?
要不要带她去瞧病?来运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又打定主意帮助她。他带她来到附近一家中医诊所,把症状和吃的东西一五一十说给医生听。医生是个六十开外的瘦老头儿,带着老花镜,一脸严肃。医生问女子月经情况,女子呆呆盯着医生不吱声。医生要给她号脉,她不让,最后还是来运按住她的手才号的。医生对来运说,你媳妇儿有喜啦!啊——?来运脸一红,她……她不是……,结结巴巴想说她不是俺媳妇儿,刚开口,后面的话就被医生堵了回去。医生说,你不相信我,认为她不是怀孕?不不,俺是说……俺相信你,俺是说……俺……咋会不相信你呢。来运语无伦次,结果也没说明他不是她丈夫。医生一边开药一边嘱咐道,你媳妇儿大脑有问题,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谨防流产。
来运裹着破棉大衣,窝在破沙发里,看着熟睡在他床上的女人,胡思乱猜起来。这是谁家的媳妇儿?做丈夫的咋不好好看着她?难道是嫌她疯不要她了?这人真够差劲的!俺要是有这样一个媳妇儿,该多好啊!人比人气死人,可惜咱没这命啊!人的命天注定,天不帮你,你有啥法子呢?要是她男人真的不要她了,俺……。想着想着,来运身子热了起来。他鼓起勇气,从沙发上站起来,掖紧大衣,弓着腰,蹑手蹑脚来到床前,盯着女子的脸,细品慢嚼起来。这张瓜子脸,来运在给她喂药前,用热水洗过,没有了污垢,雪白干净,浓眉毛,大眼睛,高鼻梁,樱桃嘴,比村长媳妇儿的脸还好看呢。村长媳妇儿,那可是百里挑一,谁不夸她长得排场?看着想着,来运心里像小兔儿蹦跳般狂热,兴奋。他悄悄伸出手,想摸这张脸,还没挨住,又赶紧缩了回来,仿佛害怕被开水烫被蝎子蛰,心说,说不准她男人正急着找她呢,要是知道今儿个夜里睡俺床上,俺对她动手动脚,不乱棍打死俺才怪呢。再说了,咱也不能乘人之危,干那见不得人的肮脏事儿。明儿个得老早把她领到火车站,让她家里人赶快找到她。来运又回到沙发里,缩着头,抱着膀,想入非非,没一点儿困意,睡不着。天快明的时候,他才昏昏沉沉打起了呼噜。
第二天,来运提前一个多小时收摊儿,又把这女人带了回来。通过打听,来运知道,这女人在省城流浪了一年多,常受人欺负,俩月前,一流浪汉还奸污了她,真够可怜的。来运打定主意收留她,娶她做媳妇儿。
七个月后,女人在来运的老家,淉河边上祖屋里,生下一个女孩儿。有了女人和孩子,来运不再外出了,他守在家里,一边种地,一边照顾女人和孩子。第三年,女人又生下一个女孩儿。终于有了自个儿的骨肉,来运高兴得不得了。他跪在父母坟前,烧着纸对父母说,爹,娘,儿给你们报喜来啦!你们得孙女儿啦!你们一定很高兴吧。爹,娘,你们安息吧,再过两年,俺一定让“媳妇儿”再给你们添个大胖孙子!您二老在天之灵,一定要多多保佑俺!说罢,一连磕了仨头。果不其然,两年后,来运“媳妇儿”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七八斤重哩。来运喜欢得合不拢嘴,还请了响手(唢呐)班子庆贺呢,热闹了一天一夜。
一阵风吹过水塘,带着湿润,轻轻抚摸着来运的脸,为他擦去棉袄捂出的汗,他浑身一阵凉快。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花香扑鼻,鸟语耳畔,他心里格外舒畅。他睁开眼看看天,天蓝蓝的,有几缕白云。不一会儿,他又惬意地闭上了眼,慢慢睡着了。
来运被人晃醒,睁眼一看,是自个儿的三个孩子,又惊又喜,忽隆坐起。看着三个孩子穿着干干净净,个个喜笑颜开,顿时,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打心眼儿里感谢政府,这半年来,多亏有政府照顾,这三个孩子才没遭受委屈。
来运说,恁仨咋来啦?是谁带恁来的?
俺妈。三个孩子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
恁妈?来运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以为是听错了。
大女儿说,是俺妈。
是恁妈?来运还是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
不错,是我带他们来的。站在花池北面的“媳妇儿”,转到来运面前,一脸灿烂。
“媳妇儿”变了,变得光鲜亮丽,他差点儿没认出来。当他的眼光跟“媳妇儿”的眼光相碰时,碰出的不是火花儿,而是电焊光,他害怕了,不敢再看,连忙扭头躲避。他觉得自个儿丢失了不该丢失的东西,心情一下子低落下去,沉到低谷,结结巴巴说,你……你病……病好啦?
嗯,我病好啦。“媳妇儿”声音如面前的风,很柔和,你是不是心里不舒服,不会有什么病吧?
俺好好的,没啥病。
没什么病就好。走,咱们一起去给你买衣服去。“媳妇儿”说。
他们在街头儿一家平价服装鞋帽店,给来运挑了一套衬衣、一套单衣、一个裤头儿、一双袜子、一双布鞋,还有一条人造革腰带。结账时,来运伸手去掏自个儿的兜,是空的,掏出一脸尴尬。
“媳妇儿”连忙说,钱在我这儿呢,你忘啦?
离开商店,他们来到附近一家浴池,“媳妇儿”掏钱买了两张澡票,让来运和儿子一块儿进去洗澡,她和两个女儿坐外面等候。“媳妇儿”叮嘱儿子,要好好给爸爸搓背。九岁的儿子说,知道,一定给爸搓干净。
来运洗好澡出来,“媳妇儿”要他到对面的一家美发店理发,来运嫌贵,不去,说,找路边剃头挑子剃剃就行了。
除旧布新后,来运猛一亮堂,仿佛年轻了许多。但是脸上的皱纹却无法改变,疤拉依旧难看,腿该咋瘸还咋瘸,跟他面前的“媳妇儿”站一块儿,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天差地别。“媳妇儿”看上去不到三十岁,年轻又漂亮,跟电影演员差不多。了解他们的人见了,一准会撇嘴说,一朵鲜花儿插在牛粪上。来运感到自卑,别扭,不敢抬头。“媳妇儿”洒洒脱脱走在前面,来运领着孩子拘拘谨谨跟在后头。走着走着,来运放慢了脚步,有意落后,与他们保持一段距离。
中午,他们在一家饭馆吃了饭。饭后,“媳妇儿”准备服药,拉开包一看,药不在,很失望,说,忘了带,不服了。
来运说,药得按时吃,冇了可不行,下午送孩子回福利院,我去就行了,你先坐车回去吃药吧。
“媳妇儿”点点头,也好,如果不是忘了带药,咱一起去福利院道个谢,该多好啊!说罢,掏给来运几百块钱,又提醒他别忘了买烟招待人。
来运嫌多,不要,说,哪能要恁些?
“媳妇儿”说,花不完你又不是扔了,硬塞给他。
来运接过钱,心里流进一股暖意,再次想问“媳妇儿”钱是哪来的,又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多年来,家里大小事儿,全靠来运一人操持,他确实很累,很累。他清闲了一上午,虽说有些不适应,但却感受到了胳膊窝下过日子的安逸。望着“媳妇儿”走开的背影,他心里空落落的。
来运没马上带孩子回福利院,而是去了幸福广场。他们在广场边儿找个连椅坐下来。来运一手抚摸儿子的头,一手搂着二女儿,问三个孩子,你们是啥晚儿知道爸蹲监的?
大女儿抢先说,今天才听妈说的,以前老师还有福利院的阿姨,都说你照顾俺妈去了,让我们安心学习,还说等俺妈病好了你就回来啦。
来运鼻子一酸,眼里汪满了水。他说,你们要相信,爸是个好人,啥晚儿都不会干坏事儿。顿了顿,接着说,恁妈的病是政府给治好的,爸不在家政府又收养了你们,社会上有很多好心人都在帮咱。你们要好好学习,长大了要有本事,要做好人,要知恩图报。你们记住吗?
三个孩子像在课堂上回答老师的提问,齐声说,记住了!
来运脸上浮现出一丝宽慰的笑,但很快又被失落和无奈遮盖了。他对三个孩子说,恁妈病好了,她要出去打工挣钱,供你们将来上大学。她不一定经常回来看你们,你们不要埋怨她。等你们长大了,一切就全明白了。
望着爸爸复杂的表情,三个孩子眼里都噙着问号。
来运回去搭的不是直达本村的农班车,而是长途过路车,在离家五六里远的地方下的车。他下车后,天已黑透了。天黑透了好啊,他可以藏在黑天里,别人看不见他,他也看不见别人。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摸着黑儿,心情比黑天还沉重。
六个月前,也正是这个时辰,来运被警车从家里带走,走的就是这条路。
那天傍晚儿,来运下地回家做中饭一家人吃罢,跟往常一样把“媳妇儿”关在堂屋东间里,让他安静休息。堂屋三间,都是硬山。东间只搁一床一桌,“媳妇儿”在里面睡,有时来运也到里面睡。当门儿靠西山搁一张床,儿子睡,来运也睡。西间是两个女儿的房间,有一张床、一个衣柜,还有三张孩子学习用的小课桌。“媳妇儿”情绪变化无常,时不时大呼小叫,蹦蹦跳跳,偶而还拿砖头砸人砸畜生。来运白天下地劳动,能带她的时候就带着她,不能带她就把她锁在院子里。来运刚把“媳妇儿”安顿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晃门声。来运出屋拉亮路灯,院子里一片光亮,晃门声立刻停止。来运问,谁呀?你把门打开,是村长的声音。是村长啊?来运说。村长没回应。大门外鸦雀无声。来运打开大门,见村长身旁还站着几个警察,心里扑腾起来,问,恁……恁有啥事儿?一个年龄稍大的警察正言厉色地说,你涉嫌强奸和非法拘禁,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协助调查。强奸?非法拘禁?来运头脑一轰,弄不清东西南北了,俺强奸谁?俺非法拘禁谁?你们搞错没有?一个年轻警察说,少废话,快跟我们走,到派出所你就知道了!说着,一副冰凉的手铐扣在了来运瘦弱的手脖上,顿时凉意传遍全身,他开始哆嗦起来。俺……俺走了……俺的家……俺的家咋办?来运结结巴巴乞求道,请容俺跟……跟孩子们……说……说一声。村长同情地看着来运说,去吧,家里的事儿我会安排好的。
第二天,来运就被刑事拘留,送进了看守所。来运终于知道了自个儿强奸了谁,非法拘禁了谁。他强奸和非法拘禁的原来是同一个人,不是别人,而是和他共同生活了十三四年,并生育了两三个孩子的“媳妇儿”。开始,无论如何,他都不承认自个儿犯了罪,颠来倒去说,俺这叫有罪?俺有罪这十几年你们咋不抓俺?俺这叫有罪?俺有罪这十几年你们咋不抓俺?……通过办案人员的再三宣教和开导后,他才认识到自个儿的违法,乖乖低下了头。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来运要想洗清罪名,除非“媳妇儿”出来作证。“媳妇儿”是个疯子,咋能出来作证?叫“媳妇儿”出来作证,跟叫月亮打西边出来有啥两样?月亮啥时候也不会打西边出来,“媳妇儿”永远也不可能出来为他作证。摆在他面前的三年牢狱之灾,是板上钉钉了,天皇老子也改变不了。当初要知道这是犯法,打死也不能干。犯病的不吃犯法的不干,从小爹就教育俺啦,俺咋就给忘了呢?不对!不是自个儿忘了,是自个儿不懂法,是个法盲。警官说,法盲很可怕,往往会在不经意间误入法网。自个儿不正是这样吗?自个儿要是懂法,哪会落到这下场!来运有些后悔,但转念一想,那时自个儿已三十好几老大不小啦,又疤拉脸又瘸腿,要不这样干,说不定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呢。有了后代,也了了父母的心愿,自个儿就是蹲上三年五载也值啊。值是值,只是自个儿蹲了,“媳妇儿”孩子咋办呢?谁来照顾他们,谁来养活他们?他在监狱里老想这问题,想着想着,眼睛就湿了。律师第一次会见他时告诉他,他三个孩子进了县福利院,并转入附近学校继续上学,“媳妇儿”也被送进市精神病院治疗,另外政府还为他提供了法律援助。他感激得哭了。从此,他把攥的心放进了肚里,不再考虑“媳妇儿”和孩子的事儿了,一门心思琢磨着判决结果和以后咋样好好劳动改造。
来运一走一歪地走着,越走天越明亮起来。看着天边慢慢露出的月亮,他想起今儿个是农历三月十七。
十四年前的这天,来运扯着怀孕六个月的“媳妇儿”,沿着这条路往家走。路是土路,高洼不平。来运小心翼翼,唯恐出了啥差错。月亮出来了,黄灿灿的,很大。“媳妇儿”指着月亮,欢喜地说,灯,亮灯!来运说,是灯,是亮灯,是老天爷怕咱摸黑儿,点亮给咱照路的。一个疤拉脸加瘸子,一个疯子,称得上天造地设的绝配,不论啥晚儿谁也不会嫌弃谁。来运感到了满足和幸福,心情格外舒畅。
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路却不是当年那条高洼不平的土路,而变成了一条平坦宽阔的水泥路。来运的心情也跟这条路一样,变了,不是变好了,而是变坏了。再也找不到当年那种感觉了,他越想越孤单,越想越苦恼,越想越没劲,越想路走得越慢。
你回来啦?怎么回来这么晚?来运没到大门口,“媳妇儿”就把搁在大门口的火盆点着了,她对来运说,后院咱大奶,教我用这火盆给你祛晦气,你要仔细燎一燎。
哎,来运顺从地来到火盆前。盆火熊熊,着得正旺,把院墙映得通红,也把来运的脸映得通红。来运燎罢前身燎后身,燎罢左侧燎右侧,弯腰燎,直腰燎,伸胳膊伸腿燎,连耳朵眼儿里都燎到,浑身上下燎得热乎乎,“媳妇儿”还嫌燎得不彻底,要他继续燎,多燎会儿。足足燎了一刻钟,才算燎结束,不燎了,他从盆上跨过去,转身要去收火盆。
站在一旁的“媳妇儿”说,不用你收我来收,快去洗手吃饭吧,饭在堂屋饭桌上。
吃罢饭,来运收拢碗筷准备刷,“媳妇儿”不让,说,我来吧。
来运让给“媳妇儿”,“媳妇儿”捧着,去了厨房。
来运掏出一支烟,点着,吸一口,没咽,吐了出来,咳嗽两声。他平时很少吸烟,只有心里窝事儿时才去熰上一支,买包烟十天半月吸不完。他瞧见条几上搁个户口簿,心想,户口簿八成是给孩子们入福利院用的,咋不放好呢?他起身走过去,打开一看,不是他和孩子的,而是“媳妇儿”的,里面还夹有“媳妇儿”的临时身份证。原来“媳妇儿”叫阮玉翠,一九八〇年出生,高中学历,未婚,家住省城某县城北镇西街居委会。这些信息,像团团乌云,一股脑儿朝他扑来。他的脸阴得水碗儿样,仿佛一碰就会大雨倾盆。不知为啥,对于“媳妇儿”的身份,来运压根儿就怕知道,希望一直是个迷,啥晚儿都不猜它,就这样糊里糊涂过下去,过一辈子。在他的潜意识里,“媳妇儿”一旦有了“身份”,就不是他“媳妇儿”了,他们的“夫妻”也就做到头儿了。
来运下意识地来到东间房门口,推开门,拉亮灯,大吃一惊,原来猪窝样脏乱的房间变成了洞房般漂亮的居室。灯是无极灯,照得满屋亮堂堂。床和桌子都挪了位:原来床帮儿靠后墙床头儿抵东山,桌子靠东山面朝床,桌和床之间勉强过下人;现在桌子靠后窗,桌前搁把新木椅,床一头儿抵东山,离桌子一米多远,两边都能上下人。桌上摆两只红花瓶,插着紫红月季花儿。床上罩着新被单,两床新盖被已伸开,床东头儿并着一对鸳鸯枕。墙上贴有几幅山水花鸟画儿,高雅又喜庆……这一幕,来运曾不止一次梦见过,但那只是梦,不是现实。然而,当现实真的出现在眼前时,他却又很反感。他心里五味杂陈,是酸,是辣,是苦,是甜……他咂摸不出来。他赶紧拉灭灯,退出去,带好门。他掐灭手中的烟,剩下半截儿丢在了地上。他一屁股坐在当门儿床沿儿上,双手抱住头,像只生瘟的鸡。
“媳妇儿”收拾好厨房,又烧开半锅水,装满一保温瓶,剩下的兑些凉水,先端半盆给来运洗脚,说,床我铺好了,你洗好脚先上床歇着,我洗洗就去。
我……我睡当门儿,来运支支吾吾。
“媳妇儿”皱皱眉,笑着走了。
过了一会儿,“媳妇儿”拎着保温瓶回到堂屋,见来运洗好脚,倒了洗脚水,又坐回老地方发呆,嘀咕道,你这个人呀,该怎么说你呢?
来运平静地看了“媳妇儿”一眼。
“媳妇儿”把保温瓶送到东间,回头插上门,坐在来运身旁,情不自禁地说,医生说我的病能好这么快,是个奇迹。我想,这是上天眷顾我们,一来不让我遭罪,二来不叫你坐牢。
老天爷还是有眼的,来运说,你往后有啥打算?
跟你一起过日子,这就是我以后的打算。半月前,我回了娘家。我家的住房已破烂不堪,但那间门面还一直被那人租用着,他付给我五万元租金,够咱装修住房和添置家具的。我已办来了户口薄和临时身份证,明天咱就去镇上领结婚证。
你病好了,已不再是过去的你。可俺没有变,还是那个的俺。过去咱俩一个半斤,一个八两,谁也不比谁强;现在不一样了,你是凤凰俺是鸡。凤凰和鸡咋能生活在一块儿呢?来运掏心掏肺地说,你还年轻,才三十四五岁,往后的路还很长,你要找个好人家嫁了。两个闺女,你可以随便带走一个,老大老二都行。要是你不愿意带,俺都养着。俺没给你好好治病,俺对不起你。不过,你放心,俺要对得起三个孩子,尽俺最大的力量培养他们。
“媳妇儿”说,我是个孤儿,靠奶奶养大,高中毕业那年,奶奶去世了,家里就我一人。奶奶去世的第二年,一天夜里,几个千刀万剐的歹徒,蒙面闯进我家,强暴了我。从此,我疯了,东跑西颠,受人欺负。是你收留了我,并一直照顾我到现在。我欠你的太多,这辈子就是当牛做马也难以偿还。我哪儿都不去,死也要死在这儿!
来运说,人常讲感激不等于爱情。跟一个没有感觉的人结婚,就是麻雀装进鸟笼,比坐牢还难熬,还痛苦。你要好好想清楚。
“媳妇儿”说,我早就想清楚了。我愿意跟你生活在一起,不能说没有感激的因素,也不能说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不是原因,但这都不是最根本的,最根本的是你人好,勤劳善良,有爱心,有责任心,可以托付终身。在我眼里,你比那些虚有外表的人,要强上一百倍!
“媳妇儿”这番话,像春风,融化了来运心上的冰结,给了他温暖,还给了他尊严和自信。
这一夜,来运跟“媳妇儿”同床睡,睡得很踏实,很香甜。他还做了一个梦,梦见月亮打西边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