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一粒糖

她是从霜里走出来的一粒花生糖,裹着白晃晃甜滋滋的衣裳,硬而脆的身子如此要强。她是一个错当了奶奶的漂亮姑娘。

那个冬天以前的每个季节她都不曾摇晃。背着背篓,里面有过油粑粑,白豆腐,牛奶,镰刀,玉面白菜还有花生糖。只有一次,她沿着乡道归家时撞见了“神鬼”,手里供照明的灯笼忽明忽暗,拼命往前走的她随着灯笼的摇摆身影不断东抖西晃。

她背篓里的糖我吃过很多回,入口微微发甜,甜味稍过,花生嚼来唇齿留香。我常焦急地盼望她赶集回来音调忽低忽高的呼喊:陈老露(高),来拿糖去(低)。我飞似地跨过门槛去迎她,一面吃着她递在嘴里的糖,一面四处翻看她卸下的背篓。不等看仔细,背篓猛地被提起,我连蹦带跳地跟进屋去。

她的那间屋很大,窗子也极大。方形木窗上几十个细孔透过长直柔和的太阳光。我继续搜寻背篓的过程中。她化开了两碗糖水。我们一块捧着碗滚烫地喝着,你吹一口,我吹一口。喝到兴头她望着我笑着说:你也很爱吃甜东西哩,和我一样。仿佛一副确定了我就是她亲孙女的模样。

那个冬天她安静地佝偻着背坐在火炉旁,闭着双眼,瘦得皮筋“分离”的双手捧着脸。她也久久地躺在床上,床边放着我从学校回家时买的花生糖。她已经好久没去赶集了。我望着她的脸。鼻梁挺拔,鼻窦末端微微朝内生长,嘴唇菲薄微紫,眼窝陷于山根之下,眉毛密密匝匝铺成两道弯线。她年轻时应是一个鲜艳如桃的美人。只鹰钩似的鼻子添了几分英气和要强。

她曾捧着我的手教我唱过她短暂羞赧的学生时代里学唱过的歌,给我说过她有一个喜欢让她陪着睡觉暖脚的,住在后街的外婆;有一个揪着她头发就梳的裹着脚当姑娘的大姐;有一个残疾却辛苦早亡的大哥,还有吃不完的漫山遍野的桃子和醉人的米酒,以及她后悔嫁给我老实的爷爷和她背后受尽的辛苦(她说到这些就说个不停)。

她还讲过一个和灯笼事件不相上下的奇异事:一个老先生说爷爷会在铺了新石灰泥地的第三年死去,这话成真了。那老先生还说二十有几年之后她也逃不了这一遭。

那个冬天她不再背着背篓拿着镰刀上山坡摘玉面白菜,不再上街买白豆腐油粑粑。只偶尔含一粒花生糖,吸几管牛奶。她越发爱吃甜东西了。夜深时木格子窗外泻入夹着寒风的清辉,白炽灯黄澄澄的光不够暖和,我连忙拉满窗帘,关好灯,转背回到自己的屋内睡下了。

算算二十几年的期限仿似到了……

我的奶奶,愿你能在冬天冰冷的泥土里迎接青青草绿的春,沉沉地入睡做一个好梦。如果你想,那就做梦又长成一个漂亮姑娘,漂亮姑娘有火炉,阳光,棉花做的被子,大朵大朵的花,不漏雨的房子。我怕你会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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