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镇的红绿蓝

图片发自App

厚镇庙会年年有,缘何不见红绿蓝?
2003年,初三的物理课上,姜老师讲到电磁相互作用时说:电磁场很抽象,异性电荷相吸,就好比咱厚镇晚上有歌舞,那些四面八方的电荷就会着了魔似的来看歌舞。这是一句骂人话,电荷厚镇话念贱货,这么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真的是讽刺人吗?直到2016年看了《百鸟朝凤》我才理解他老人家那句话。他是为传统秦腔被新兴的歌舞替代,而鸣不平!可在我们当年的记忆中,厚镇的歌舞比百鸟朝凤的级别更高贵,那时候的歌舞是这样的……

我上五年级时,有一天放学我走到王家大校场时,看到了第一次来厚镇演出的,陕西红绿蓝歌舞团。那天是厚镇4月8庙会的前一天,大校场上彩旗飘飘,三匹高头大马拴在杨树上,神气地踢腿刷尾巴。这边工作人员紧锣密鼓地刨坑竖杆,拉扯着布幔搭建舞台。一时间,各色演出服和帷幕在校场上五彩缤纷,在初夏的斜阳里,艳如晚霞。

这样华丽的大场面在厚镇前所未有,我和大鹏爬在地上,帷幔撩起一角,伸长脖子偷看女演员试衣服。被一个小和尚发现,捡起一疙瘩马粪砸了过来。小和尚会功夫,一路轻功追着我们跑,可怎么也赶不走。都是一般大的小屁孩,几圈躲猫猫打闹下来,大家都累的笑了,居然成了朋友。小和尚又帅又酷,像极了释小龙小的时候,我们叫他小师傅,希望他能教一招半式。

那天下午,着红绿蓝蒙古装的三个马师,骑着高头骏马驰骋在厚镇三个方向的马路上,造彰声势。无需电喇叭,骏马奔驰就是强大的电磁场。北到大王三官庙两乡,南至水坡头金山镇,东奔玉山镇而去,只见一骑红尘扬鞭去,无人不知红绿蓝。
只听得一声嘶鸣,我放下饭碗,跟大鹏直奔王家大校场而去。天黑下来时,音乐响起,华章将上演。场外循环着开场前主持人的吆喝声“陕西红绿蓝歌舞杂技马戏团,今晚有大型精彩的歌舞杂技表演。没买票的朋友抓紧时间购票入场,千万不要犹豫,千万不要徘徊,您犹豫一分钟,就少看六十秒……”大人不给钱,我急的真想挖地洞钻进去。终于找到一破绽,偏僻无人处的铁丝网下有一沟渠,我头刚伸进去,屁股就被保安人员踢了一脚。几次钻洞未果后,小师傅露出个光头,狡黠一笑,一把将我拽了进去。

场内灯火通明,照的跟白天一样。第一个节目是《赛马》,一声嘶鸣,一匹白马自后台窜出,如天降神马。音乐乍起,一时间鼓点如雷,笛声悠扬,大弦噪噪急如雨,小弦呜咽如风戾。再看已是三头悍马如离弦之箭射出,所到处扬尘四起。马背上骑手们敏若狡兔,快似麻雀,个个逞阳斗胜。且看他们轮番上演着踩踏敬礼、跑马而行、马颈仰背、马背横撑、单腿挂环、跃马转体、马背侧倒立、正倒立、托马、飞马站立、马踏飞燕……那场面让人想起《还珠格格》的主题曲“让我们红尘作伴活个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图片发自App

1998年的那一晚,厚镇街道沸腾了,厚镇人民失眠了。红绿蓝连着演了五天,每天三场,场场爆满。节目顺序我现在还记着:开场舞《赛马》,乐队的键盘手、架子鼓、电子琴飙演技奏开场曲。港台劲爆歌曲《光辉岁月》、内地经典《山路十八弯》《青藏高原》《渴望》和影视金曲。高难度杂技硬气功有:胸口碎大石、光脚站铡刀、吞咽灯泡、钢筋穿咽喉、白纸变钞票……还有女演员漂亮的肚皮舞,居然出现了太空步,机械舞。结尾压轴节目是空中飞人,大型高空吊威亚杂技。

那一年一首《相约九八》红遍大江南北,可在我们厚镇街道听不到。那会厚镇街道商铺里单曲循环播放《流浪歌》《追求》《长相依》,当然放的是磁带。街上有两家破落的舞厅,有家电器店放着VCD,插着噪音王话筒,5块钱一首歌的所谓KTV。那是新事物爆炸式涌现的一年,小镇这些简陋的文化资源已经满足不了年轻人骚动的心。红绿蓝的到来无疑是给这里投放了一枚核弹,带来了最炫的闪光灯舞台,干冰的腾云驾雾,专业级的歌唱,遥远大草原的马术。在1998年,我们厚镇小孩见识到了吊威亚,先进的舞台器械和电子琴架子鼓伴奏的秦腔,也就是今天的Remix。
那一年,红绿蓝的到来乐坏了老人和小孩。小孩子印象最深的是《护花使者》《海阔天空》这些摇滚乐,还有年轻女演员衣着暴露的青春身体。红绿蓝焕醒了教书先生,乡政府干部一些文化人,在这块土旮旯干涸了十几年的青春。他们终于在有生之年目睹了所谓的高级文艺,文人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许多家长居然大方地给孩子买票,父亲带着女儿,大人带着小孩,一家人不回避地在黑暗中可以同时盯着三点式女演员看。也可以说,是红绿蓝帮助了厚镇人完成了学校、家庭羞于开口的孩子青春期义务教育。

红绿蓝连续三年在厚镇庙会上演出,碾压了传统的秦腔。有红绿蓝的那几年厚镇庙会,南街演歌舞,北街唱大戏。有人即使重金请来了陕西省秦腔界顶尖的名角孙存碟、乔慷慨,可父老乡亲不赏脸,白花花的银子还是落入了红绿蓝。卧榻岂容他人酣睡?尽管镇上的企业家个个头发抹摩丝,脚上丝光袜。一个个玉树临风,跟女演员飙着普通话。上台互动时是多么文雅绅士,多么文化渊博。眼神再怎么依依不舍女孩的胸部,可还是忍痛斩情丝。2002年的庙会上,三天演出只演了一场,红绿蓝被镇上的企业家驱逐出厚镇。
图片发自App

从此,厚镇再无红绿蓝。
红绿蓝是走了,可他在我们那一代孩子心里种了颗音乐和舞蹈的种子,多年以后,在蓝田西安,全国各地处处开花。大鹏就是那时候立志考音乐学院,毕业组建一支自己的红绿蓝。至于红绿蓝当时是怎么走的,我不得知。后来看了周星驰的电影《少林足球》,看到星爷在城市酒吧卖场,两人唱着“少林功夫好呀,就是好呀,你是铁头功啊,我会金刚腿”,金刚腿头上被啤酒瓶砸的皮开肉绽,铁头功腿上被钢管抽打的跪地求饶。两人都是少林武僧装扮,这让我想起了红绿蓝用马粪砸我的小师傅。

红绿蓝走了,可厚镇人民不能没有歌舞。于是玉山乐队粉墨登场,甚至更远的渭南一些二把刀乐队也来凑热闹,主持人一口浓厚的渭南普通话,听着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当然,乐队的规模和演出水平无法跟红绿蓝比肩。玉山乐队没有在庙会上演出过,都是出席农村私人的红白喜事。依老家的风俗,白事上大喇叭只能放秦腔,乐队只能请戏班子,吹哀乐唱秦腔。可农村人爱歌舞爱摇滚的情怀无处安放。张豪村在白事上,为玉山歌舞开了先河,一发不可收拾,从此玉山乐队独霸厚镇人文娱生活的天下。
每场歌舞的高潮节目,摇滚演员台上问:“下面这首歌,大家是喜欢听抒情的还是听摇滚?”底下年轻人吹着口哨齐声喊摇滚。歌手开始转身玩背影杀,电吉他开始鬼哭狼嚎,长发甩的跟刮风一样,一个后空翻后才看见正面。唱到一半开始脱上衣,一瓶啤酒从头顶灌下来,迎来第一个高潮。这时候,那些嚼着旱烟杆的老头就很气愤,骂骂咧咧到:不男不女的,唱的是个纯子,纷纷喊着要回家,可没一人愿意走,直到女演员上台跳舞,老头们才眉开眼笑。如果您认为小乐队表演没水准,那您就错了,每场都有从西安音乐学院请来的老师和学生。
记得那一次我跟大鹏一起去看,寒冬腊月天,不知那位摇滚歌手一开始脱衣服,大鹏就开一瓶啤酒,往头上灌。那晚演出结束后,有人的激情没有完全尽兴,给张豪村的一家麦棚放了一把火。自次以后,乡亲们违背着丧礼上的忌讳和麦棚着火的风险,厚镇的歌舞一场接一场上演,一次比一次精彩。


图片发自App

2006年我去西安上学,这以后再也没有看过家乡的歌舞,厚镇的歌舞没落于那一年也不曾得知。近几年,在综艺节目《出彩中国人》《央视春晚》和《星光大道》的才艺表演上,我看到了红绿蓝当年演出的节目:咽喉穿钢筋,口吞灯泡,空中飞人……厚镇小孩在1998年,就能亲眼目睹这些国家级精彩表演,这是多么自豪,多么值得炫耀的一件事。
红绿蓝已经深深留在厚镇人的记忆里,乡镇化建设,网络的普及,今天厚镇人的文娱生活丰富多彩,早已不需要歌舞了。短短的一条街道建了三个文化广场,有专业的社区工作人员教广场舞。我们东骆村离厚镇近,也跟着沾了光,村里的小媳妇,大阿姨们从地里干活回来,微信群里一喊,结伴走上厚镇的坡。来到广场摇身一变,一个个成了广场舞熟女,穿衣也开始不惧怕世俗的眼光。我有一次路过广场看了一会,垫步节奏都对的上,扭的也还好看,只是阿姨们身材嘛,真的不敢恭维。广场乘凉的大叔们跟完任务一样,观看的不是很认真。广场就建在当年红绿蓝演出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些叔叔们看到此景,会不会想起当年红绿蓝跳舞的姑娘们?
不知道如今厚镇的小孩还看不看歌舞,还听Beyond的《海阔天空》吗?如今年轻人的文娱生活比我当年丰富精彩几十倍,厚镇的薰衣草园,格桑花海,各种玩自拍,玩抖音和直播。可是我在他们脸上看不到开心,看不到我们当年的激情和疯狂。在这个多么叛逆轻狂的年纪,他们却足不出户,捧个手机自拍卖萌。城里的空调西瓜抖音全赶上了,尤其是葛优躺,看到他们小小年纪躺在哪里我有些心疼,是他们的文娱生活错了吗?不是,是网络上抖音,直播这些文娱生活太虚拟太彰显自我,没了集体参与的快乐。今天的音乐和娱乐也来的太容易了,没人珍惜。那时候一个礼拜生活费5块钱,刚够买一盒磁带。现在你听mp3 ,手一划想听那句听那句,可磁带不是,一大盘磁带你得倒带子,一遍一遍地倒带还不一定能倒回到,你想听的歌曲。那时候冬天坐车看歌舞,三轮车冻着启动不了,得用火把烤,上坡路得人下来推车。舞台边上,屋顶上,树上,砖堆子上,车上,全是看歌舞的观众。有哪次看歌舞,不是三轮车猴上满满一车人,唱着歌去,一车人再唱着歌回来。


图片发自App

成年以后,我辗转过许多城市和农村,也看过几次歌舞。可自2002年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红绿蓝。当年的小师傅跟我一般大,他那么好的马术,不知道现在是在走穴下乡,还是在某个城外郊区的马场做教练。2017年国庆,大鹏打来电话,激动地说红绿蓝在西安金翅鸟有演出,我让他务必给我弄两张票。
结果,被大鹏放了鸽子,他公司临时接了一档活。大鹏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后,他没有组织红绿蓝乐队,搞了一个女儿红婚庆公司。公司做的还可以,在蓝田这一带农村市场做的也很火。他忙完婚庆后,打电话向我致歉,让我去喝酒。

这酒必须喝,等了十六年了,得到红绿蓝准确消息还他妈错过,我这份遗憾必须找他算账。赶到他老家红崖村时,见他满脸堆笑站在门口。那晚两个人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可酒解不了我心头之恨。我摇摇晃晃指着他的脸问道:“高老板,你说,是红绿蓝重要,还是他妈的工作重要?”
他一副生意人嘴脸:“国庆结婚多,赶场如救场,这是我的职业道德。”不解释还罢了,听他一解释我更气愤:“蒙他妈谁呢,说的很敬业,不就是为了赚钱吗?”
他双眼通红看了我一眼:“你既这么说也行,就是为赚钱。我高某人唱歌主持凭真本事,现在我曲江有别墅蓝田有公司。这都是浮云,钱他妈的就是王八蛋,重要的是我有老婆有女儿,可您有吗?当初不也说靠写小说稿费,可你现在赚到钱了吗?一天就知道傻逼写微信公众号,石鼓山水坡头乡土文学是您当初的梦想吗?穷的连他妈媳妇都找不到。”
真心话大冒险啊,他这招够狠,我说:“高鹏飞,我早知道你今生必火,当年张豪村看歌舞那场火不就是你放的吗?你的公司是做的不错,不就是比别家便宜,节目多吗?可你是学音乐的,主持再好顶个鸟用,这些年你唱过《海阔天空》吗?找镜子照下自己吧,当年厚镇的谢霆锋,今天吃的跟郭冬临一样。谈梦想是吧,在1998年的时候,是谁他妈的说要组建自己的红绿蓝呢?”

打蛇打七寸,他听后提了一啤酒瓶,双眼通红,恶狠狠地瞪着我。今晚我不能血洒红崖,走为上计。我正想出门,只见他摇摇晃晃爬上了饭桌,酒瓶当麦克风举起,声泪俱下嘶哑地吼到:“陕西红绿蓝歌舞杂技马戏团,这里有精彩的歌舞杂技表演……”

你可能感兴趣的:(厚镇的红绿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