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 宴

      乡宴是村里人的大型集会，郑重的事情，要发大红请柬去请，人家才会来参加。来了，不会空手，要随份子。赴这样的宴会，实质是买单我来买，人情留给东家做。人们都这样了，也就不愿把话挑明，各自心中有数就行。以前的乡宴局限于婚嫁，送老人上山。现在的乡宴五花八门，孩子满月摆酒请客，周岁又要摆酒，父母生日要摆酒，儿女考上大学要摆酒，乔迁新居要摆酒……

      我去一些少数民族地区赴过乡宴。一场乡宴最少摆三天，多则五天。肥猪要宰两三头，牛要宰、狗要屠，还要杀羊杀鸡杀鸭杀鱼。午餐不怎么重视，农民忙着地里的活计。晚餐下地的人都归家了，赶来赴宴。晚凉如水袭来，舒舒服服，客人有充裕时间饮酒吃菜。酒席摆在场坪上，一桌接一桌，电灯拉出去照明。大厨用桶装了菜肴，马勺晃悠悠在手。放碗布碟的人已经把十二个大碗摆到桌面上，客人到齐坐下，分发菜肴的师傅眼睛一瞅，走了过来，勺埋到菜桶里，舀起，哗啦伸去，倒进大碗。酥肉一大碗，牛肉一大碗，鱼肉一大碗，羊肉一大碗，狗肉一大碗……酒司令紧跟而上，把酒斟在碗里，第一巡酒满满来，以后可以商量。男人们都梁山好汉，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招待客人的人在桌席间观察着，发现哪只碗的菜折下去，赶紧去端。客人婉拒：“不要了，够吃了。”招待的人却盛情着倒下菜，然后说一声：“慢慢吃，不够我再来加。”亲戚情、朋友情、乡邻情，在桌席上荡漾，再荡漾。

      喝酒、吃菜、行酒令、划拳、叙家常、揭短、嚷架、骂娘、发酒风、吆三喝四，嫌菜冷了，嫌菜热了，嫌盐淡了，嫌盐咸了……吃啊吃，喝啊喝，月上中天，风虽没吹，但身上却凉了起来。媳妇派儿子来催几次，让别再喝了，可爸爸的屁股像被磁铁吸了粘着，催不动，还在那点鬼声狼气骂小娃。儿子回家报告妈妈，气起了，绷着脸噔噔噔跑来。这种场合，妻子哪还会有好话。“你那两口猫尿，不喝行不行？又不是粑粑饭，不吃不得。再喝，我看你拿头走的回去……”张三脸蛋子红扑扑的，李四眼球红朗朗的，王五舌头有些笨拙了……还算有一个人明白着，说：“媳妇骂了，散。”今天的乡宴暂时告一段落。

      许多村子都有公房，用来给村民开宴会。公房多为村上建的，集体财产。也有一些是私家的，用来盈利。进公房一天租金一千块钱，里面锅碗瓢盆灶，桌椅碗筷凳，一应俱全。只要请了大厨进去，要办一百桌，两百桌客，场地足够，用具足够。要是去县城馆子请客，菜肴中等水平得花费四百多五百元一桌；公房里请客，一半价不到就能办下来。趋利避害，自己给自己省着点，农村人愿意在公房里请客。

      我们地方摆乡宴，跟山区和少数民族地区不同，能节约尽量节约。排场要讲，面子还要，但不搞铺张浪费，把客人招待出去，让客人满意就行了。在这样思想指导下，厨师跟着主人意图走，在桌席上体现出来。主菜为三个肉菜，用猪鸡牛肉，就不用羊肉鱼肉。根据市场，哪些肉类便宜，就使用哪些。辅菜降低一个档次，八个小笼包子也可以做一道菜，甜米酒也可以做一道菜，油炸汤圆也可以做一道菜。小菜再降低一个档次，譬如凉拌藕块、红烧茨菰、粉蒸洋芋、淡青菜，十二道菜凑够就可以待客了。

      饮酒助兴，增添喜庆气氛，原则上是能喝多少喝多少，点到为止，别喝高了，以不昏说乱讲为好。做菜的师傅是外村找来的，又都是女的，天黑了，要让人家回去，免得东家安排住宿。喝酒的客人要适可而止，不给师傅添麻烦。当然你在那里喝酒吃菜，耽搁时间，东家是不会下逐客令的。可乡宴设有总管，总管会来代替东家说话，告诉你：“洗碗的人等着，厨子要回去了。”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很明白，人家不欢迎你继续喝酒下去。喝到深更半夜，让媳妇来扯耳朵的一个也没有。

      女人、小孩、老人基本不喝酒。东家考虑是周全的，提供饮品，譬如酸角汁、石榴汁、芒果汁之类。这些饮料价格不贵，名为果汁，许多是调制成的。色素、调味剂、防腐剂，加水勾兑，装进瓶子，饮料就做出来了。电话打过去，批发商开了车送货过来，要多少送多少，用不了还可以退货。有些老奶奶舍不得吃饮料，酒席上省下来，散席的时候装在衣袋里，拿回去给孙子孙女喝。

特别是那些有名望的乡官人家摆乡宴，广发请柬，简直就是一村人的集体狂欢。倾村出动，男的到公房里帮忙买菜端菜，女的净菜洗碗，抹桌子拖地板，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打打趣，开开玩笑。有这么个机会，权当休闲娱乐，姐妹们聚一起，顺带也传播些市场行情，大白菜卖多少钱一斤，花椰菜卖多少钱一斤，种蒜苗要喷施哪些农药，什么时候喷施最好。养蛋鸡比养肥猪划算，养羊比养猪更有收入，养菜牛又比养羊效益好。蔡琼家昨日卖那头大黄牯牛，你说买多少？差不多卖了两万钱。当然，少不了会说些邻里长短，但大家都克制和注意，不搬弄是非。

      上午10点，下午五点，是开宴的约定时间。客人陆陆续续走进公房，一个个穿得干干净净。女客更是漂亮，打底裤，超短裙，有化淡妆的，有抹浓妆的，光彩照人。一家人坐在一桌，熟悉的人坐在一桌，朋友们坐在一桌。喊客的人摇着手，高声呼叫，指点着：“没吃饭的客人，快来坐了，这桌还差三个，这桌还差一个，坐好就可以上菜了。”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样的话。

      小浩他奶奶走过来，看见燕子妈妈站在路边，邀约一声：“走，公房里吃饭去。”燕子妈妈回答说：“你先去，我要等燕子放学带她来，这个姑娘胆子小，没大人挨着就不敢去吃饭。”小刘在超市那里见到王三哥扛着锄头回来，笑着说：“你是做客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走，喝喜酒去。”王三哥连连回答：“你三哥是不积极，不积极。像你这样，人家桌子都还没拉开，就忙去吃啦。”然后又说：“我兄弟，你先走一步，我回家换身衣服就来。”末了不忘提醒：“挨我号个位子等的，我来了才有坐的吃的。”

      新郎新娘站在公房门口迎客，新郎的爸爸妈妈站在公房院子里迎客。大厅里一派嘈杂，一派欢声，一派敬酒碰杯的叮当声，乡宴的高潮已经到来了……